秦岚走后，采访部副主任的位置空缺了一段时间。刘文统连续值了两周的班，不单是手下的人被他折磨得怨声载道，他自己也五更起三更眠，深觉长此以往就真应了汤卓尔那句话，还没成功就先鞠躬尽瘁了。
于是从高层到底层，都期待着新的副主任走马上任。从小李子这个办公室卦神那传来的消息，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人摩拳擦掌，铆足了劲想冲刺一下这个美差，其中包括摄影记者老邓、资深元老王哥等等。
“这是个美差么？”我不置可否。
“当然是了，升职是每个职场人的终极梦想。”小李子瞪大了双眼，“你不要说你对中层的位置没兴趣哦，多少人为了升个职，一个个跟斗鸡似的，恨不得吃了对方。”
“说对了，我还真是没半毛钱兴趣。”我示意他结束这个话题。本来就是，他们争他们的，与我何干。
“你忘了米娜的预言了，这事我看你才是主角。”小李子犹自喋喋不休。
我将一根手指坚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树欲静而风不止。被这对冤家说中了，数天后，几位副主任候选人的名单张榜公示，“路小丙”三个字赫然在列。
继米娜之后，我迅即成为了本报的舆论明星，不时有流言从各种渠道传出。一次我正好拉肚子，难免在厕所里多待了一会儿，隔着薄薄的一道门，猛地听见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不免要竖起耳朵多听听。
有个酷似黄姐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当路小丙是个单纯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随声附和着，“表面装得很清高，其实肚子里有不少花花肠子。”
“就是，手段厉害着呢。”黄姐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还是极富穿透力地越过洗手间的木门，狠狠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也不知道给陈社灌了什么迷魂汤，先是摆平了汤卓尔，后来又逼走了秦岚，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接下来还不定拿谁下手呢。”
洗手间真是办公室八卦的圣地啊，多少长舌妇借此宝地无中生有、含沙射影，妄图用柔软的舌头来杀死人。
我的脚已经发麻了，外面两个长舌妇还在交头接耳。一股怒火在胸中灼灼燃烧，我终于按捺不住，一骨碌站起来就踢门而出。
长舌妇们讪讪地看着我，其中的一个果然是黄姐。这老娘们以前还动辄以知心大姐自居，这才是典型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们二位想象力真丰富，《宫心计》 没请你们去做编剧真是可惜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丙你误会了？ ？”黄姐挣扎着想弥补一下。
我才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我慢慢凑近她的脸，还是笑着说：“误会什么啊，你猜测得挺准嘛。可怎么忘了一点，你自己是怎么去做校对的？怎么没想到这里面兴许也有我的功劳？”
黄姐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我哈哈一笑，径自洗了手扬长而去。
谁也不知道，我在洗手间里气得发抖，说这些话时，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不让她们看出我的气愤和委屈。
向米娜诉苦，岂料这张狂的小妞两眼朝天地说：“有争议是好事，有争议代表着分量。你升你的职，让那些长舌妇们嚼舌去吧！我一直就是这样干的。”
哎，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恨诉苦找错了人。
正好陆峰的网站叫我过去帮忙录一期视频节目，是关于天价索赔案的。我原本是再也不想提这事了，但一来碍于他的面子，二来想假公事之名找他聊聊，便配合着去了，还特意打扮得整整齐齐的，骗自己说是为了上镜好看。
这还是我第二次去陆峰的办公地点，不出半年时间，办公室从一间扩大到了三间，一群年轻人急匆匆地拿着摄影器材在里面进出，看样子都刚刚从大学毕业，每个人都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他们从事的网络媒体，尽管起点很低，但是前景无限。
录节目的工作人员还没到，陆峰将我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这里一派欣欣向荣啊。”我接过他泡的普洱茶，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
“欢迎加盟啊，你以前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过来么，现在时机正好。”陆峰和他的手下一样意气风发，事业真是男人最好的保养品。
“我不行了，一把年纪的人了。”我微微眯起了眼睛，“让我想想，我入行有多少年了，五年？六年？老了，记不清了。”
“你是2004年入行的。”陆峰望着我说，“那时你特别瘦小，拎着一个奇大无比的行李箱，站在我面前俏皮地说，我叫路小丙，不是路人丙。”
“特傻吧。”我又脸红了，多少年过去了，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唯一不变的是，在他面前，我还是会脸红。
“不，特纯真。”陆峰幽深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时间忽然凝固了，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
这时门响了，一个小伙子敲门进来说，该是录节目的时候了。
为了更好地调动嘉宾情绪，这期节目和我对话的不是网站主持人，而是陆峰。前面那段都录得挺顺利，毕竟，在天价索赔事件中，我们扮演的是战友角色。
话题不可避免地拓展到我作为媒体人的成长经历上，陆峰问我：“你当初为何选择做记者？”
时光忽然跳到很多年前，那时的他也这样问我，初出茅庐的我当时给的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记者可以去很多不同的地方，接触很多不同的人。”我记得他接着问：“你喜欢和人打交道？”
很多年以后，我试着叩问自己的内心：“你喜欢这一行吗？”
主任的电话、长舌妇的蜚短流长、跑线单位的冷酷无情、同城媒体的尔虞我诈？ ？万般滋味刹那间一齐涌上心头，我怔怔地发了一阵呆，突然话锋一转反问道：“告诉我你为何选择这一行好吗？”
陆峰几乎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因为我热爱这一行。”
“热爱的感觉是什么？”我追问。
“从我大学毕业进入媒体界后，我就感受到，我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我没能力也没兴趣做其他的行业。”
岁月已悄悄在他的双鬓染上了丝丝华发，但他的双眸仍为一种东西熊熊燃烧着，我知道那种东西叫做新闻理想。我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个年已不惑仍神采奕奕的男人，忽然发觉，原来我这么多年一味沉迷的，正是他身上这种难得的理想主义光芒。虽然在这个时代，理想主义通常等同于骂人的词汇。
陆峰试图拽回我游离的思绪：“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业内的偶像，你的业内偶像是谁？”
是的，我一定也有过的，我想了想说：“不知道称不称得上偶像，她是我的一个女上司，当时我刚入行，非常希望有天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工作起来游刃有余，永远都目标清晰毫不懈怠。”
我说的自然是秦岚。陆峰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怅惘，不过很快就回复了平静：“那现在可以说，你完全达到了自己的目标。”
“是么？”我苦笑了一下，“可能是吧，和她一样，我拿到了业内的一个奖项，得到了行内的认可，甚至也得到了一个升职的机会。”
“那应该算是得偿所愿了啊。”陆峰对着录播人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这意味着，以下的谈话由公开访谈转变为私人谈话。
“但是我很不开心。”我把脸埋进双掌之中。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录播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陆峰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下我的头发。
“不是的。”我仰起脸望着他，“当我越来越像那位女上司时，我才发现，我把自己给丢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无忧无虑、坦率真诚的自己了。”
“傻姑娘，你需要换一个环境，或者考虑一下过来帮我？”陆峰难得有如此温存的时刻。
“你这里就不会有勾心斗角、不会有派系斗争、不会有你死我活吗？”
“哪里都会有。”陆峰轻轻叹气，“这是任何一个组织都避免不了的，只要有组织体系，就会有上下级，利益纷争和勾心斗角就难以避免。”
“要想最大限度地避免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游离于任何组织之外。”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应该试着做一个无组织无纪律者？”
每当千头万绪理不清时，我都习惯从陆峰这儿获取答案。可是这次他没有给我直接的答案，而是说：“问问你自己，小丙，怎样做才能找回那个快乐的你。”
“但是我害怕。”我掩面而泣，“我怕我没有办法掌控未来。”
“谁都没有办法掌控未来。”陆峰说，“你可以对自己说，现在一切很好，已别无所求，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我软弱地说：“所有人都觉得我生活得很好，包括我妈妈。”
“所有人都不可能代替你生活，包括你妈妈。”陆峰握住了我的手，“你要相信，所有爱你的人都希望你快乐。”
我抬起头望向他：“包括你么？”
他躲闪着我的眼神，但是躲无可躲，终于坚定地回答说：“当然。”
“那你希望秦岚快乐么？”
我以为他会震惊，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沉默着。陆峰啊陆峰，你平常不是那样能言善辩么，为何到了这个关口，却不愿意为自己辩解半句？
我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低头不语的男人，这个真真假假的男人，这个难辨虚实的男人，同时也是曾给予我无私帮助和真心爱护的男人。我以为他待我与众不同，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已。
“我该庆幸，至少你不愿意骗我，或者说，你懒得再骗我。”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满脸都是泪水。
“我和秦岚，后来，已经没办法继续。”陆峰试图解释。
我摇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后来，哪里有什么后来。还是秦岚说得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