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度假回来的路上,在曼谷的候机大厅,我正在无聊地把玩手机,突然接到了刘文统打来的电话。鉴于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汤卓尔,原本想挂断电话的我不得不磨磨蹭蹭地按了接听键。
“路小丙,你捅了大娄子了!”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也能想象出刘文统的一脸严峻。
这人啥时候才能改掉风声鹤唳的坏毛病呢?我漫不经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刘主任?”
“你之前写的那篇血汗工厂报道出事了,杰瑞公司把你告上了法庭,索赔1000万名誉损失费。”
“啊?”我吓得坐直了身子,长这么大虽然一直自由散漫,违反法律的事咱还真没干过,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被告呢?
“这事等你回来再说,你要做好应诉的准备,人家告的是你一个人,没有牵连到报社。”刘文统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坐在飞机上,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外面的天蓝得一碧如洗,我却似乎听到了雷霆霹雳之声。
“路小丙,路小丙,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汤卓尔叫了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没什么。”我苦笑着回答,心中暗想,出了趟差,两个平时格格不入的人倒成了同命姐妹,一个涉嫌造假,一个遭遇被告,真该找个地儿去抱头痛哭一场。生活啊,就是这么他妈的充满了戏剧性。
飞机抵达机场,我刚一打开手机,就接到了米娜的电话。她火急火燎地向我汇报说:“姐们怎么回事啊,法院的传票现在我替你拿着呢。”
“唉,我也搞不清状况。”我连连叹气。
“还有更沉痛的消息呢,你可得悠着点别撑不下去,杰瑞公司还要求法院把你的财产给冻结了。”
我腿一软,差点没摔倒在地。
米娜安慰我说:“你先别急,我现在在外地办点事,回来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心里苦笑不已,1000万呐,哪怕是米娜再能耐,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杰瑞公司这样一个企业巨头,要拍死我这只小虾米还不是易如反掌?
抱着仅存的一线幻想,我跑到附近的一家银行,查了查账。谁知道一插入银行卡,ATM 机就提示我说:您的账户已被冻结,如有疑问请与工作人员联系。
我不甘心地将取出的银行卡再度插入,机器屏面上显示的仍然是那行冰冷的字。
南国的晚秋艳阳正暖,我却突然间如坠冰窖,双腿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慢慢地在ATM机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受此重创,我只想伏在一个人的肩头痛哭,那个人只能是陆峰,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的安慰。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我遇到了一点事,你能帮帮我吗?”
“当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你在哪?”
我告诉了他地址。
20分钟后,陆峰在街头的A T M 机前找到了我。那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凄凄惶惶的,活像一只无人收容的流浪狗。
他慢慢地蹲在了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问:“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刚刚还在发呆的我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像虫子一样在瞬间爬满了我的脸,我哽咽着说:“杰瑞公司告我了,他们要我赔偿1000万!”
“别急,慢慢说。”陆峰坐在了我旁边的台阶上,伸出手握住了我的。
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我慢慢平静了下来。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杰瑞公司的一个女工化名打来电话投诉说,公司经常要求员工超时加班,一天连续不断地工作12个小时是常事,更有甚者,连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都做了详细规定。秦岚当时值班时把这事告诉了我,我觉得这是个好料,便和该女工取得了联系,并就此展开了暗访,补充采访了几个她的同事。
几天后,我以 《员工曝杰瑞公司黑幕:超时加班没商量》 为题,对此事进行了详尽报道。
陆峰问:“暗访的结果和该女工的投诉是否一致?”
“基本一致,几个员工都反映说,订单量大时经常12个小时连续加班,时间一长根本受不了,遇上生理期甚至会晕过去。”
“采访时你都录了音吗?”
“有一部分录了。”
陆峰蹙眉想了想说:“这事不寻常的有两点,一是对方来了个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1000万;二是对方相当聪明,把矛头对准了你一个人,而没有直接站在你们报社的对立面。”
我狠狠地骂道:“万恶的资本家,真是老奸巨猾。”
“要做一个敢于说真话的记者,就难免会招官司,小丙,你后悔写这篇报道了么?”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虽然嘴硬,心里却直啰嗦,一想到对方提出的1000万元索赔,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别怕。”陆峰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说,“杰瑞公司索赔得越多,就说明越是色厉内荏。1000万就是只纸老虎,用来吓唬你的呢,你不会被吓着了吧?”
“当然没有。”我只好打肿脸充胖子。
“小姑娘家家的,还挺会硬撑。”我这心情才刚好点,陆峰就恢复了他爱揶揄人的本色,“你们报社态度如何?”
我又低落了:“不清楚,至少刘文统的态度是很恶劣的。”
“理他干吗,关键是大头头的态度。”陆峰分析说,“杰瑞公司不厚道啊,专挑你这个弱女子来下手,不过这恰好证明了这破公司还是不敢公然和媒体为敌,既然这样的话,就有办法可想。”
“什么办法?”
“先让我想想,总的原则是,这次非把杰瑞公司置于全体媒体人的对立面不可,看它还敢不敢猖狂。”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呀,该吃吃,该喝喝,照样上你的班,让它告去吧。”陆峰故意逗我,“杰瑞公司这是免费替你做宣传啊,有了这么一出,你路小丙就是名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没那么紧张了,就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峰笑着问我:“你今晚不是就想在这台阶上过夜吧,我脚都坐麻了。”
我心里连连叫苦,法院一准把我的房子也给封了,这会儿我还真是无家可归。
正想着,手机嘀嘀响,米娜及时地发来了短信,叫我去她那过夜。
“送我去米娜那吧。”我说。
“放心吧,你就等着对方撤诉吧。”陆峰站起身来,伸手拉我起来。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我想:有这双手拉着,还有什么风雨扛不过去呢?
到了米娜的豪华公寓,她已经开了瓶红酒在那等我。
我苦笑着接过酒杯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米娜,知道我遇上了倒霉事,连浇愁的酒都给备好了。”
“得了,我这酒可不是用来给你浇愁的,而是用来助兴的。”
我瞪大了双眼:“疯了吧你,还真痛打落水狗了,助啥兴啊?”
米娜笑吟吟地说:“这会儿你还不名扬天下?咱们这样的小报,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个名记啊。”
“你们怎么都一个德性啊,没点正经。”我认真地看了法院的传票,杰瑞公司在诉状中称,我的报道有多处失实和夸大之处,其中所用的“血汗工厂”、“加班没商量”等明显带有贬损倾向,严重影响了该公司的品牌形象,所以索赔1000万元。
“说正经的。”米娜正色道,“我咨询过一个律师朋友了,他说对方很可能是以巨额赔偿来威慑你,达到目的就会撤诉的。”
“这万一要不撤诉呢?”我忧心忡忡。
“爱打官司的话咱全力奉陪,谁怕谁呢!”米娜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说,“杰瑞公司这是典型的仗势欺人,想玩大鱼吞虾米。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放心吧,真闹上法庭了我帮你请最出色的律师,再带上全报社的人去给你上庭作证。”
“这管用吗?”我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怎么不管用了,咱媒体人也不是吃素的!”米娜掷地有声地说,“从来都只有记者欺负人,就没见记者被人欺负的,我就不信这回例外了。”
我还是担心:“人家杰瑞公司资产数百亿,而我呢,全部身家加起来不过几十万,拿什么跟人拼?”
米娜冷冷微笑:“你也太低估媒体的力量了,这年头谁有话语权谁就是老大。如果你是个血汗工厂的女工,被人剥削就剥削了;可你是个记者啊,手里这支笔到了关键时刻是能当枪用的。”
“唉,没想到一篇稿子也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后悔了吧?”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有一点。”投身新闻界那一刻,我是怀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使命感的,但是如今一篇负面报道居然将自己推到了被告席上。
“真没想到记者这个行业居然如此高危,我这较了回真,就落了个无家可归。”我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人家这是杀一儆百,你正好撞到枪口上了。”米娜开解我说,“往好的方面想,这不正好给咱姐俩一个两相厮守的机会么,这两天咱们就住在一起,多好啊。”
“是是是。”我又喝了一杯酒。
米娜家的大床十分柔软舒适,但是我在床上辗转了很久,始终难以入眠。从媒体菜鸟到老油条,我多少还保留着一点残存的新闻理想,真没想到,就是这点子理想,使我沦落到有家不能归的地步,真是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