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过完年,老妈的寒假还没结束,我却要上班了。看着老妈留恋不已的眼神,我一咬牙携母南下,让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去看看我生活的城市。
工作好几年了,这还是头一次接妈妈出来玩。在我印象中,因为婚姻的不幸,妈妈是个难缠的主儿,对生活一贯抱以挑剔的态度。但到了这边,我买的房子有各种小毛病,抽水马桶坏了,她说没什么,天花板回潮了,她也说没什么,只要能住就行。带她去外面吃饭,不管是吃清淡的粤菜,还是吃便宜的川菜,她都说好吃。
作为女儿,我只能尽量把我认为好的东西给她,而作为母亲,妈妈即使不喜欢那些东西,也乐呵呵地说挺好的,然后一唱一和母女尽欢,其实我知道,她只是为了让我宽心。
妈妈只在我这住了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我也没顾得上好好陪她出去玩,工作上的杂事儿太多。一次带她去爬山,才刚爬到半山腰,就接到一个紧急通知,我只得挥汗从山腰跑下来,都顾不上多交代她几句。
最令我尴尬的是,老妈这次南下,时时刻刻念叨着让我找朋友过来玩玩。有天张家明来玩,老妈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那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呢。我这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她哪是要见我的什么朋友啊,朋友前面还要加个定语———男。
张家明走后,老妈不住地啧啧称叹:“这孩子不错啊,怎么样,考虑考虑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得了吧你,家明是我哥们。”
“啥哥们啊,你别拿什么纯真的友谊来糊弄你老妈,我瞅着他对你有意思得很。”
“好吧好吧。”我暗自叫苦,总不能向她解释说,你女儿我对他完全没意思吧。
新年总算有点新气象,版面恢复正常了,大伙儿也恢复了以往的忙碌。
过了个年,刘文统好像突然吃了兴奋剂一般,在部门里大肆开展整风运动,力图扭转大伙儿自由散漫的习性。在我看来,他所谓的整风,就是不断地给下属打电话,提醒大家今天你又漏稿了,盘问今天你有何选题可报。一线记者们心里原本就绷着根弦,经他这么一整风,弦就绷得更紧了。
那一阵他的电话几乎成了我的定时闹钟,每天清晨7点左右,我的手机就会准时响起,如果我不接的话,它就会在我耳边轰鸣不已,绝无一丝一毫善罢甘休的迹象。
一拿起电话,百分百传来刘文统的声音,不是“今天南城都市报又报了个独家新闻,这么重要的料你怎么给漏了”,就是“明天的版面很宽松,你想想看今天有什么选题可做”。面对诸如此类的谴责或布置,如果我敢提出半点质疑,文统兄就会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非说得我自动噤声不可。
谁拼得过他啊,一大早的所有人都昏头昏脑,唯独他说起话来精气神十足,你顶一句他就回你十句。
后来我学乖了,凡是接到此类电话时,我就把手机放在离耳朵一尺外,静静听他指示完毕,然后再无比简洁地说上一声“好”。
挂了电话后,我负气地用被子捂住头,想再睡个回笼觉,却发现早已没有一丝睡意了。
和同事们一交流才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受苦,我的背后还有着本部门30位疲惫不堪的兄弟姐妹,他们一个个挂着因睡眠不足产生的黑眼圈,苦不堪言地抱怨说,主任的电话绝对是催命铃声,一响就令人紧张。
为了凸显主任电话杀人于无形的惊悚效果,小李子特意从网上下载了电影 《午夜凶铃》 的高潮配乐作为手机铃声,用他的话来说,宁愿听见“午夜凶铃”,也不愿日日被主任的清晨来电唤醒。
“我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了睡个懒觉,至于这样折腾人嘛!”小李子咬牙切齿地说,手机绝对可以入选20世纪最烂的发明。
对这一点我举双手双脚赞成,手机这破意儿,我简直能历数出它的十大罪状。
自从有了手机,职场中人就失去了自由之身。不管是在凌晨2点还是早上6点,也不管你是在睡觉、吃饭、散步、出游,甚至和情侣亲密时,这玩意儿都没准会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响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我们渴望安定,但有了手机,谁都能够随时打扰你,不管你身在何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手机是一切外在干扰的接收仪器。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就被手机控制住了,即使我们静坐在家中,干扰也很可能会在片刻之后从天而降。因为有了被干扰的可能性,我们即使有时间,也不敢纵情享乐,而是画心为牢,绝望地等待着突如其来的干扰,将有限的闲暇,也交托给了无限的焦虑。
老妈在这儿的时候,我的手机也总是响个不停。每次电话响起,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我立马脸色一沉,要狠狠咒骂几句才有勇气去接电话。久而久之,手机铃声一响,老妈也会紧张起来。
有次我正在浴室冲凉,忽然听见手机响起,我裹着条浴袍就冲了出来,因为脚上的拖鞋沾了浴液,一没留神就滑倒在地。着地的一刹那,痛得我以为尾椎骨折了。
“怎么了怎么了?”妈妈忙放下手中的锅铲过来扶我。
我痛得直吸气,却还没忘了示意她拿手机过来。
3G手机上刘文统的笑容那样狰狞。
我恨从心头起,一下按断了电话。
三秒钟之后,手机铃声又顽固地响起。我知道如果不接的话,它会一直响,响到天荒地老。
我想跑到洗手间,把手机扔到马桶里,让它在哗哗的流水中哀鸣。但我终于按了接听键。
文统兄在电话里对我咆哮:“路小丙你怎么回事啊?打你电话也不接,要误了采访这责任谁负?”
我明明该愤怒才是,可那一刻我居然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是淡淡地说:“不好意思,刚刚信号不好,断了。”
“你用的什么手机啊,信号不好的话马上去换一个,我早说了,不要用信号差的手机,你们就没一个当真的? ?”刘文统开始中气十足地絮叨。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喋喋不休的噪音总算画上了休止符,世界终于清静了。
在老妈的搀扶下,我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谁知道脚早麻了,才起身就又跌了一跤。
刺骨的疼痛再次从尾椎处传来,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小丙你这是怎么了?”妈妈慌了。
我伏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就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向她哭诉一样。
瘦小的老妈试图抱起我,但我太重了,她费尽全力也是徒劳,只好不停地安慰我说:“小丙别哭了,是不是工作不开心,跟妈妈说说?”
我不停地摇头说:“没事,我真的没事。”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妈妈心疼不已:“你这孩子,接个电话至于这么急吗,要不我帮你把手机给关了,免得心烦。”
“千万别!”我一急,哭得更厉害了,“我们有规定的,任何时候都要随时待命,不能关机。”
“好吧好吧,不关就是,你别哭了。”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尽管摊上了我这样敬业的下属,刘文统还是颇不满足。开会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强调:“身为记者,手机一定要保持24小时畅通,我们某些同志,接个电话都不利索,这样严重影响部门工作的调配,希望以此为鉴,下不为例。我们是在一个集体里生活,就不能为所欲为,无组织无纪律是绝对行不通的。”
我心里直堵得慌,不就是电话接得晚了点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么!
我向米娜诉苦说深受手机的荼毒,她却表示不解:“我倒希望手机响个不停呢,电话多说明业务多,说明有人需要你,说明你很重要。一天到晚连个电话都没有的话,这人能有一点成就感么?”
米娜这话确是发自肺腑,一顿饭下来,我看她至少接了五个电话,每个电话想必都是谈业务上的事儿。换我早就疯了,可她不仅没疯,还兴奋得眉飞色舞,从第一个电话到第五个,说话的口气就从没流露出半点倦怠。
我不得不感叹,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大啊,同样是混职场的,工作的高压、变动、干扰、尔虞我诈以及利益纷争让我不堪其扰,而和我一同出道的米娜姐,却明显混得如鱼得水,即使生活被工作全部占据了也不改其乐。
“小丙我得走了,下午还得谈两个合同呢。”餐厅的牛排鲜嫩可口,但米娜已顾不上多啃两口了。
“走吧走吧,整个广告部都指着你呢。”
“就是,广告部的元老们都光说不干,一半以上的业务都是我在抓,老肖什么都懒得管。”
“他管什么,广告部迟早是你的。”
“这话我爱听,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嘛。”米娜冲我扮个鬼脸,斗志昂扬地向生意场奔赴而去。
报业虽然已缓慢复苏,广告却仍然低迷,越是这种时期,就越需要她米娜大显身手。搁以前黄金时代,新兵蛋子都能拉回上千万元的单,能者的作用反而不明显。
老妈回去那天,我提着行李送她去车站坐车。刚到小区门口,电话响了,我又被临时安排了。当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找借口推掉这单活时,老妈已发了话:她自己会坐车,不用送了,工作要紧。在他们老一辈人的心目中,工作大过天,不能给儿女的工作增添任何一点麻烦。
我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老妈上车时握住我的手说:“小丙,现在妈知道你在外面也挺不容易的,要是实在不开心的话,你就回湖南来,有什么委屈也能和妈说说。”
我装作轻松地笑笑:“妈妈,瞧你说的,我在这很好,真的很好,工作稳定,房子买了,下次买车了再叫你过来。”
“你呀,从小到大就知道硬撑,有什么不顺心的记得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一再叮嘱我。
我用力点头。
出租车开出了老远,妈妈还探出头来冲我挥手,风声把她的叮咛传得很远:“家明那孩子真的不错,你别不懂得珍惜。”
“嗯嗯,我知道了。”
我的鼻子禁不住一酸。据说一个人变老是从爱唠叨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那不苟言笑的老妈变得如此唠叨了呢?这些年我独自漂泊在外,早已错过了那些陪着她一起慢慢变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