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俗的生活在心灵中,打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它就此具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坚持。它总会在静得几乎快空掉一切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然后就像滴落水中的墨滴一般,迅速地晕染开,展示着美妙的痕迹,让一颗心为它神牵了去。
仓央嘉措的活佛生活,大约就是被这根深蒂固的印记所侵蚀了,原本可以简单的生活,注定要变得不简单。在静穆的诵经礼佛的日子,他的心底不时浮出世俗的影像,仿佛一部永不停播的电影,那剧场永远开着,到了钟点就开始播放令人熟悉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永不厌倦。
静穆的心,就这样被热闹和喧嚣的温情,撞击了一次又一次,撞得那端坐的身影开始摇晃。静坐参悟,变得越来越难,一颗心总是探视着窗外。那里有什么?那里有惹得三千烦恼的迷障。可这迷障竟有动人心魄的美,让人禁不住顾望。
人影幢幢中,有艳丽的花摇曳着身姿,招摇着最大的魅力。仓央嘉措想,那应该是一种叫做美好的东西,世间或许并不如佛经中说的那么不堪,它亦有美的存在。
事实上,在大乘佛教的经典中,尘世并非是被一棍子打死的。看过枟圆觉经枠的人,都会感觉世间原来不只有业,还有美。这些美充斥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却又悄无声息。它等待着明察的眼睛去发现,等待着善感的心灵去感知。
佛陀之所以说世间之人业障重重,是因为世人的眼睛,容易被外貌美丽的事物欺骗。当看这个世界时,只用双眼,而非用心灵,尘世就是一个被伪装起来的世界。但当有一颗明辨的心,马上就能从浊世中分出美丑来。
佛陀知道世人愚昧,所以夸大了对尘世的贬斥,让人更多地去看它的恶、它的丑。至于美,那不是一般人能够碰触的。那非得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在世间将其一一简析。这是佛陀故意让世人有的误会,其中有很难言传的智慧。
到了佛陀即将灭度之时,他亦担心弟子们对于尘世的了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苦口婆心地传授世间有美的秘法。这是要已经看透世事尘埃的心灵才能修的秘法,它能让人洞悉世界的真相,得到真实完美的世界,方知大美自在人间。
于是佛理尚要向人间求,才能真正求到。坐了苦禅,未必能看穿一切;逍遥人世,却可能即身成佛。
我们无法得知,仓央嘉措的心,是否真是洞见了,佛学的这一真相。但我们知道,他相信世间有美,他发觉枯坐于高台,会有所亏欠。他要去弥补这一空缺,这一遗憾。他不要修枯寂的出世法,他要修生动的入世法。
于是,他再次披上了俗装,走下高高的布达拉宫,走过无人的空寂,去那热闹的处所,寻找美的所在。
可什么才能叫做美?仓央嘉措的心里,并不十分清晰,他或许为父母对他的爱而感激,他或面对乡邻的守望相助而感动,他或许因自由自在的惬意而心怡,他或许对曾经的爱依旧心有向往? ?
不可否认,生活中关于美,可以有很多的解释。它们,是世人能在这个世间存活下来的理由。
美可以是关于友情:挽着闺蜜的手,逛街,吃甜腻的蛋糕,抱着一大堆零食,准备回家继续八卦。也许偶然在街上遇见彼时相恋的人,却由于朋友的陪伴,冲抵掉以前的不快乐,由此可以对其报以微笑,潇洒地走开。或者是约上两三知己,大快朵颐,酣畅淋漓。
美可以是关于亲情:与父母吃饭;和父母共同翻看小时候的照片,怀念长大的点滴;紧紧地牵着父母的手一次;给他们一个几乎可以窒息的拥抱;在他们的耳边轻轻地说一句我爱你。
美可以是关于感受:痴痴看着满满杨柳树的经幡,飘动在风中;或用手指静静划过布达拉宫雪白的墙壁,感受过往浓密的历史;或用手掌推动一个又一个的经筒,感觉无数人留下的温度与纹路。
美可以是关于细节生活:或静静蜷缩在沙发中,让低沉的法语歌充斥房间,让灯光照在泛黄的书籍上,看手边的茶还冒着热气,慢慢度过长夜;或带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宠物,出去走走,看在中心花园跳舞的中年、相依坐在木椅上的古稀老人、飞奔去父母身边的孩子们,感受这里的欢乐连连,笑声不断。
当然,最能让人心激动的,还是爱情,那是夜空中最美的焰火,燃放着惊世骇俗的一瞥。即便是心里受过伤,人依然希望,自己能够去期盼那绝世的美。然而爱情的美,并不仅仅是拥有爱情,也可能是为了等待爱情。
几米说过:“我遇到猫在潜水,却没遇到你;我遇到狗在攀岩,却没遇到你;我遇到夏天飘雪,却没遇到你;我遇到冬天刮台风,却没遇到你;我遇到猪都学会结网了,却没遇到你。我遇到所有的不平凡,却一直遇不到平凡的你。”等待与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需要时间。
仓央嘉措决定行走在人群中,看那芸芸众生,他的心底依旧期盼着爱。他想相信,那感情是美的,他想去再次体验。或许只有这种美,才能让他感觉生命的价值。他想要坐在茶馆、酒肆,等待让心灵为之激越的感情。
于是,从布达拉宫一直伸向八角街,一个高贵的青年出现在街头的酒肆中。华贵的细氆氇长袍,高筒的牛皮靴,儒雅却不敢让人正视的逼人英气。仿佛是一匹汗血宝马,突然闯进了驴棚,嫉妒和怨恨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终化作不屑和疑虑。
从此,一个人在拉萨拥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
住在布达拉时,
是日增·仓央嘉措;
住在宫下边时,
是浪子宕桑旺波。(高平译)
但他究竟是哪个他呢?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姓甚名谁,代表着一个人的符号。古往今来,人们对姓名十分看重,几乎把它当成最重要的人生价值载体之一。
仓央嘉措的名字,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它是班禅为新的达赖转世所赐予的姓名。这个正式的法名为普慧 · 罗布藏 · 仁青 · 仓央嘉措,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可这名字代表的大权,对于仓央嘉措而言,只是天空中的流云,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有的,则是终日的禅香青灯,对从小在自由中成长的仓央嘉措而言,那是怎样煎熬的禁锢呢?
辽阔的草原,高远的蓝天,与心爱的姑娘执手相看的美愿,只能化作幻境,成为依稀的梦境。这只在高原搏击长空的雄鹰,如今却成了被关在“金顶”里的“金丝鸟”,每夜寂寞侵袭,便辗转反侧。压力下必有反抗,此时,任何力量也牵制不了,六世达赖萌动的春心。
他应该曾经常常在心里,暗暗地感激他幼时的朋友。塔坚乃是仓央嘉措儿时的玩伴,比仓央嘉措大几岁,所以塔坚乃既是他的兄长,又是他至亲的朋友。他们曾一起摔跤,曾一起在高山的草甸上放牧歌唱,曾在山冈追逐而忘了回家。现在,塔坚乃从遥远的家乡来到了拉萨,他就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美丽的歌声,似乎还在耳际荡漾,他仿佛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慈祥的阿爸阿妈吆喝着他的乳名———阿旺诺布,塔坚乃的爸爸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抚摸着他的头,塔坚乃则站在树旁学他家的牛叫。还有,就是在那个市集中,倚靠在门前的,像山桃花一样娇羞的仁增旺姆。
可是这些美好,就像天际的流云,风把它吹得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一缕轻烟。庆幸的是,塔坚乃来了,给孤独的他带来了依靠,还有童年和家乡的气息。
这是仓央嘉措多么渴望的友谊,是在高高的布达拉宫里,不可能存在的友谊。于是,他赐给塔坚乃一个特别的权利———他可以随时来布达拉宫看望他。可高高的布达拉宫,在敬畏神明的藏民心中,不是常人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即便塔坚乃有了这个独特的权利,他仍然不敢经常踏足此地。
为了常和塔坚乃见面,仓央嘉措不得不换上便服,约上塔坚乃到布达拉宫背后的水潭边射箭。如果塔坚乃忙于生计,他就穿着便服去市集找他,有时他们就到附近的酒肆喝喝酒。
仓央嘉措并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为了避免仓央嘉措掌控权力,桑结嘉措极少让他出席重要的场合,拉萨的贵族们大多不熟悉他的面孔。他甚至也不去讲经。而为民众摸顶赐福时,也不会有人直盯着活佛看。更重要的是,民众们都认为,活佛住在高高的布达拉宫,谁想到他会亲临这凡尘俗世。
于是他穿上便装,用上了一个新的名字———宕桑旺波。这个名字,象征着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拉萨人都不认识的普通人,一个流连于酒肆的贵族公子。这样一个名字,像是在四周密封的铁皮墙上,突然给了他一道,让他生存的缝隙。
坐在酒馆里的是宕桑旺波,一个富家公子,仿佛是原野里摇曳生姿的杜鹃。他感觉,这酒肆就是一片自由自在的海洋。酒肆的老板娘,总示以每一个人,可以化开心中阴霾的微笑。醺醺欲醉的小伙子,情意深重地凝望着脸面微红的姑娘。娇羞的姑娘,用甜美的歌声,表达着对情郎的爱意。他喜欢这个洋溢着快乐、平等、自由、真情的地方,无拘无束。他可以品着妖娆的美酒,对着心仪的姑娘,弹唱他为她作的情诗:
浓郁芳香的内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横看竖看都俊美!(高平译)
仓央嘉措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也让他失去了,俗世所拥有的自由与真爱的权利。宕桑旺波没有千万人的顶礼膜拜,但他却有选择爱与被爱的权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暂时搁置的,仅仅是一个徒有的虚名。
被命运紧紧困住时,他只能选择,在夹缝的春天中,圆滑地生长。人生常常是没得选择,然而没有选择,却也是一种选择。夹缝中也有盎然的春天,这种春意,往往会有更惊人的爆发力。
三毛曾在枟撒哈拉的故事枠写到:“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幸福快乐的,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我想,不光是爱,人的向往———对真爱的向往、对自由的向往、对真理的向往,都有一种惊人的力量,让人奋不顾身。即便是后果难料,也无法叫人停止追寻的步伐。
放弃即是拥有。我们常常赞美那些淡泊名利的隐士们,能以智慧的眼光,敏锐地洞察世情。在名利丰收时,他们能果敢地褪去尊贵的身份,远遁而去。他们宁愿相信,在山花烂漫的山野,在空灵的峡谷,更能寻找到人性最真实的自我。放弃,方可彰显可贵,所以他们收获了世人难以企及的英名。这或许,是我们自我突破的道路。
在仓央嘉措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当他还是一棵,刚从泥土里挣出细弱身子来的春草,他已经在隐隐约约地践行着这真理。也许,稚嫩的他,还无法揣测这“飞蛾扑火”,将会给他的命运,划上怎样的终结。但他却一直笃定地寻觅着爱,和自由的正身。
他端起了酒杯,开始了他的诗酒人生。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古代文人,总喜欢在悲欢离合之时,以诗酒表达自己的情感。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白居易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李白恐怕是其中成就最高的一位,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一生的颠沛流离都化在了这酒中;快意人生时,他仍以酒助兴,“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诗,可壮志清愁;酒,可快意酣畅。恐怕残酷的现实,难以寄托情怀,唯有归于诗酒之后,方能显示这份难得的纯真与浪漫。于是,美酒与诗,为仓央嘉措打开了人生的另一道大门。
这仅仅,是宕桑旺波故事的开始。就像黎明前要经历黑暗一般,仓央嘉措未曾想到,他将要去经历,一份份挫败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