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像河里的流水一样清凉地抚摸着我的脸,对面的吊脚楼都没了灯火,只能看见剪纸一般的黑幢幢的影子。远处的跳岩静默地蹲在水流中。没有月亮,星空格外辽阔。星星也出奇的亮,像我一样,毫无睡意地眨着眼睛,而且,我觉得它们在对我说着什么,只是,我听不见也听不懂……
天已经黑尽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从家里冲出来后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我必须离开那里,离开云婆婆,远远的,不再回去,永远!
她打了我,云婆婆——她打了我,她居然打我!
从木木客栈回到家里,云婆婆一见我,喉咙里就发出一种可怕的、含糊的声音,顺手操起一把扫帚就扑了过来。她脸色惨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可分明又闪着凶狠的光。只有那次打白猫她这样恶狠狠过,她一直都是温和的、忍让的、没脾气的,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狼外婆。
我傻掉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我才“啊”地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我挨打了,这是从没有过的记忆。以前,无论我怎么淘气,爸爸妈妈都不曾打过我,有时爸爸气极了,会把手扬得高高的,然后轻轻拍下去,我的屁股像被抚摸了一下;妈妈更舍不得打我,但她会找爸爸告状:“你看看你女儿,太不像话了,不打能行吗?无法无天了!”爸爸就气势汹汹、摩拳擦掌地说:“好,看我来收拾她!”然后,冲着我的屁股高高地扬起手掌,重重地打了下去,啪!一声脆响,却是打在了他自己的腿上。
可现在,火辣辣痛的屁股告诉我,云婆婆打了我,她手里的扫帚高高地扬起,狠狠地落在我屁股上,一下,又一下……
我躲开了她又扑过来,咣当!灶上的一只碗被她舞动的扫帚碰到地上,碎了。
她愣了一下,趁这个空当,我挣脱她,逃了出去。
跑出好远了,才听到后面传来云婆婆惊恐、凄厉的叫声:“沙吉——沙吉!回来——”
可那一刻,我又气又痛又委屈,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这座小城屋密巷深,我在灯光昏暗的小巷里瞎跑了一阵,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城边上。灯光变得稀稀落落的,远处有一些菜地和鱼塘。我站住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顺着脚下的路往前看,灰白的石子路延伸过去,远处一团漆黑,要再往前走吗?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那不可知的黑暗里隐藏着什么。
一阵风吹了过来。我跑得浑身湿淋淋的,风吹在身上很凉爽。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声音:咣——咣咣咣……
若有若无,听不真切,可落在我心里,却是无比响亮又无比恐惧:咣——咣咣咣……吓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风吹在身上,竟有着刺骨的寒冷。
突然想起了铜锣给我讲过的“赶尸”。
铜锣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风俗。小城的周围群山环绕,重峦叠嶂。因山路陡峭,在外跑生意、谋生计、当兵的人死了后尸体没法抬回来。于是,只好让尸体自己走着回。用绳子将尸体拴着,一个串一个,像鱼干一样,法师在后面作法,尸体就会一蹦一蹦地往前走。为了不让活人看见吓得也变成尸体,赶尸的人会一路敲锣,边敲边喊:“死人上路,活人回避!”
铜锣说着还学着死人的样儿,闭着眼睛,舌头伸得老长,僵硬着身体,双臂向前平伸,往前一蹦一蹦的,嘴里嚷道:“死人上路,活人回避!咣——”
我当然不信,以为是铜锣瞎编出来吓唬我的,还觉得很好玩,也嘻嘻哈哈地跟着铜锣学僵尸一蹦一蹦的。可这会,听着隐隐约约的咣咣咣的声音,突然就想到了赶尸,而且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个古老的传说,相信他们就在这条延伸过去的路上,在前面那个黑黢黢的地方,一蹦一蹦地走着,脸色惨白……
我浑身一激灵,转身就跑,往灯火稠密的地方跑,直跑进挤挤挨挨的巷子里,才停下来。
风没了,咣咣咣的声音也没了,我慢慢地喘匀了气,安下了心。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走到一座骑楼下,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又饿又累又怕又委屈,终于嘤嘤地哭了起来……
“沙吉——”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我止住声,细细一听,像是苇林姐在叫,“沙吉——”真是她。
“哎——”我应着,一跃而起,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
苇林姐把我送回家,云婆婆一见我就冲过来,一把搂住了我。她搂得很紧,我都喘不过气来了,但我一声不吭,很乖巧地偎在她的怀抱里。有什么落在我的头发上,一滴,又一滴……
我仰起头,替云婆婆擦干泪,怯怯地保证道:“云婆婆,不哭,我以后再也不坐船了。”
是苇林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苇林姐告诉我,很久以前,云婆婆有过一个女儿。女儿五岁的时候,一个亲戚带她坐船玩,没有照顾周到,小女孩被人拐走了。找了好多年都没找到,也不知是死是活。以后,云婆婆就没再生过小孩。后来,云婆婆的丈夫说她丢了女儿,又不会生小孩,就嫌弃她,常常打她,最终离开了家,几年才回来一次。
云婆婆打我,是因为她总也忘不掉女儿,女儿是坐船时丢的,不论是谁的船,都让她感到恐惧。她太害怕,太揪心。“还因为,她太喜欢你,非常害怕你出什么意外,你要出了什么事,让她怎么办呢?她怎么和你爸爸妈妈交代?”苇林姐这样对我说。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再淘气爸爸妈妈也不打我,他们舍不得,他们喜欢我,这个我懂;可也是因为喜欢我,云婆婆像狼外婆一样挥舞着扫帚,一脸狠劲,凶凶地追着打我,打得我的屁股隐隐地痛了好几天。
这是苇林姐让我明白的,同样是喜欢,有时,可以这样地不同,甚至,完全做得相反。
第二天,再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我一直忽略的事实:云婆婆有丈夫。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事,没想过她有没有丈夫,有没有儿女,好像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等着我忙着修铁路没时间照顾我的爸爸妈妈把我寄养到她家,和她生活在一起。
可是,她有过女儿,女儿很小就丢了,丈夫还在,只是不回家。
也只是这样不经意地想着,可谁想,放学回家时,这个“丈夫”就活生生地立在了我的面前。
“沙吉,来,叫、叫公公。”云婆婆笑着对我说,笑得有点害羞,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我从没见过云婆婆这样的神情。
我看了一眼立在我面前的人,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有一张硬朗的脸,好像比云婆婆要年轻一些。可是,他的眼睛很冷,紧抿的嘴让人想起冰冷的锁。
我低下头,没叫他。
他也没在意,坐到一旁,掏出烟来抽。
我偷偷地看了云婆婆一眼,发现云婆婆比平时年轻了一些,她的白头发一根也不见了——她染头发了,仍是挽一个髻,但梳得油亮油亮,一丝不苟;她穿了件小碎花的短袖衫,不像是新的,但我从没见她穿过。衣服素雅的颜色衬得云婆婆的脸色也明朗了很多,洋溢着一层喜气。我突然觉得,云婆婆一点也不老,她远远还不是一个老婆婆,但我对女人的年龄没有一点概念,我不知道她有多大。
云婆婆也没说什么,叫我快写作业,转身做饭去了。
我到里屋去写作业。各种各样的香味不断地钻进来,弄得我心神不宁,根本没法专心写。本来肚子就饿了,这会儿更是觉得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云婆婆还在没完没了地制造香味。
终于听到叫“吃饭了”,冲出去一看,哇,这么多菜!
炒腊肉,酒糟鱼,红烧鸭,炒猪肠,鸽子汤……三个人吃饭呢,云婆婆做了差不多六个人吃的菜。桌子上还放了一瓶酒,一只酒杯——那个位置原本是我的,现在,云婆婆在她身边摆了张凳子,叫我坐。
一直都是我和云婆婆吃饭,现在多了一个人,云婆婆给他炒了很多菜,他还占了我的位置,在云婆婆的心目中,他显然比我重要,我心里闷闷的。
吃饭时的气氛也闷闷的,都不说话,只有“那个人”喝酒的嗞嗞嗞的声音。摆了一桌的菜,但我觉得还不如平时的好吃。
吃完饭,“那个人”就出门去了。
云婆婆收拾好碗筷,把我叫到里间。她坐在床边,望着我,预备着对我说什么,又犹豫着。
突然就有了一种预感,不等她说出来,我就爬上床,抱起我的枕头,高声大气地说:“我到阁楼上去睡!”
说完,大义凛然地往外走,云婆婆一把拉住我。我很希望她把我的枕头放回去,说:“沙吉哪也不去,沙吉和我睡。”
可是,她只是低着头,叹了口气,然后拿起我的毯子……
爬上阁楼一看,云婆婆早已把上面收拾干净了,铺了一张小小的床,床边摆了一只痰盂。我把枕头扔到床上,然后把自己也扔到床上,再也不愿起来。
……
第二天早上,是云婆婆叫醒我的,她叫我的时候我还在做梦。我梦见“那个人”在打她,就像云婆婆打我一样,但他手里拿的不是扫帚,而是很粗的木棍。他双手紧握着木棍挥舞着。呼的一声,木棍被他打断了,他扔掉木棍改用脚踢。
云婆婆蜷缩在墙角,压低声音呜呜地哭。我气极了,就对“那个人”施了一个魔法(不知什么时候我成了小巫婆),嘴里喊道:“变!”可是,忙中出错,竟把云婆婆变成了一块大石,“那个人”一脚踢上去,立马抱着腿哎哟哎哟地怪叫,我开心地哈哈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云婆婆叫醒了我,“做了什么好梦,你在笑呢。”云婆婆问。
我愣愣地把刚才的梦想了一遍,还是决定不告诉她。
我下来的时候,“那个人”在乒乒乓乓地修腰门。腰门坏了好久了,有一扇关不拢。
“小孩要常趴在上面摇,就容易坏。”他像是自言自语道。
他是在说我吗?我看见别的小孩喜欢趴在腰门上,一摇一晃的,很舒服,但我不会,我不小了。
可是,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明明就是指我嘛,这个家又没有别的小孩。于是,我气呼呼地辩道:“我没有这样做过。”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让我不懂。“我修好了,结实了,你就可以摇了。”他竟温和地说。
上学去的时候,云婆婆和我一起出门,她去买菜。路上,她对我说:“刚才……他其实不是在说你,他是想起边边了,边边喜欢那样玩。”
“边边是谁?”我好奇怪。
云婆婆不回答我,只说:“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见她眼角湿湿的。
我勾着头朝学校走去,一路都在想着边边。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边边是他们的女儿——肯定是这样的。
晚上,躺在床上总也睡不着,老想着边边。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一定很可爱吧?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喜欢像别的小孩一样,趴在腰门上一摇一晃地玩。我睡的这张小床一定就是她的,我睡着都有点嫌小了。
她现在在哪里呢?我相信她还活着,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活着。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的,青榴不是回到她亲妈那里去了吗?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听到呜呜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一开始以为又在做梦了,可是,有一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地叫,脸上还被咬了一个大包,痒死了。我挠着脸上的包,明白了,不是在梦里,我醒着,哭声是从楼下传过来的。
是云婆婆在哭?
我爬起来,悄悄地走到楼梯口,啪、啪、啪……还听到这样的声音,声音钝钝的,哎哟——云婆婆轻轻地呻吟,“那个人”——他在打云婆婆?
天哦,好可怕!
我突然明白了,昨天晚上,我不是在做梦,是“那个人”在打云婆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狠?为什么要打云婆婆?
我又急又气,想冲下去帮云婆婆,可我不敢,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楼梯很窄,有几块踏板已经松了,每次都是云婆婆送我上来,接我下去,她不让我一个人走。
啊!云婆婆很响地叫了一声,我一惊,不知碰倒了什么东西,砰!
刹那间,下面安静了。我赶紧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躺好。
竖起耳朵听着,下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可我不想睡了,我下床,摸索着来到阁楼上唯一的窗子旁,打开。
窗子好小,我仅能伸出头去。晚风像河里的流水一样清凉地抚摸着我的脸,对面的吊脚楼都没了灯火,只能看见剪纸一般的黑幢幢的影子。远处的跳岩静默地蹲在水流中。没有月亮,星空格外辽阔。星星也出奇的亮,像我一样,毫无睡意地眨着眼睛,而且,我觉得它们在对我说着什么,只是,我听不见也听不懂……
第二天早上,云婆婆叫醒我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昨晚的事,就痴了一般地盯着她的脸看。除了眼睛有点红肿,我看不出一点异样,和任何一个早上我看到的云婆婆一样,平静而忙碌。
但我不会怀疑昨晚的事,不是梦,那时我是清醒的,脸上被蚊子咬过的地方还很痒。云婆婆看见了,给我抹了点风油精。
后来,晚上我再被惊醒时,我就去窗边看星星,听它们说我听不见也听不懂的话,没有星星就看月亮,没有月亮就看黑沉沉的夜……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走了。
我在放学的路上碰见了他。早上并没有听云婆婆说起,但看他拎了只蓝色的旅行袋,就想,他总算是走了。
远远地看见他,我有些慌乱,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他打招呼。自始至终,我都没叫过他,也很少和他说话……还没等我想清楚,他就走到我面前了。
“放学了?”他说。
“嗯。”我点点头。
“你不可以坐船,听见了吗?”他指着河里游船说,口气中带着几分严厉,眼睛威慑地盯着我。
我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只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就不由自主地又“嗯”了一声。
他的脸立刻柔和下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对我点点头走了。
夏天来了,又到了旅游旺季,河里游船来来往往,有人在唱苗歌,声音甜甜脆脆的很好听。猛地想起云婆婆说的一句话:“他是想起边边了。”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来由地对我说那样一句话。
回到家,看见云婆婆呆坐在饭桌边,桌上放着一沓钱。云婆婆脸上有泪痕。见我进来,她直着眼睛说了一句:“他又走了。”声音又哑又怨。
我明白了,云婆婆不愿意“那个人”走。可在我看来,“那个人”走了云婆婆应该高兴才是。他有什么好呢?虽然他把腰门修好了,后来又修好了楼梯的踏板、漏水的龙头,走的时候还留了钱。可是,他晚上常常打云婆婆,对云婆婆不冷不热。而云婆婆每天都赔着小心,餐餐给他做好吃的。
突然想起苇林姐说过的,云婆婆打我是因为喜欢我,担心我,“那个人”打云婆婆也是因为这个?怎么可能?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我不明白,大人的事真是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