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真是条好狗,人家不仅长得像狐狸,还具备了狐狸的智商,它妩媚地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我小心地钻了进去。里面很宽敞,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木香味,我想象着死人的样子,笔直笔直地躺好……
再次到巧巧家玩时,春天都快过去了。
推开腰门小心地跨过门槛,就看见了哥,我依然在心里叫他哥。他看见我笑着问:怎么好久没来玩了?但我看得出他笑得有点不自然。
好久没来玩是因为怕他叫我去送信,还好他没有再叫我这样做。我想是因为现在天天要上学他们见面方便的缘故。
我也没有再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画画。我和巧巧他们疯玩,大呼小叫地躲猫猫。
这样,我觉得很快乐。但我并不后悔那些给他当信使的日子,它带给我的是另一种快乐。
这个星期天,巧巧家没大人,哥出去写生了,她爸妈带着奶奶走亲戚去了——每天每天窝在躺椅里的九十多岁的奶奶突然吵着要回娘家。她娘家在小城边上的一个苗寨,长辈和平辈的人都不在了,谁能活得过她呢?可她就是要去看看。
偌大的一幢房子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疯得只差飞檐走壁了。
不光我们疯,狐狸也跟着疯。
狐狸是一个叫精豆的男孩养的一条狗。猪要长得像猪,猫要长得像猫,狗当然要长得像狗。可精豆的狗却长着一张尖尖的嘴,三角形的脸,妩媚的眼睛,这不是狐狸是什么?
狐狸很聪明,也很乖巧,它从不告密。大家躲在哪里它都看在眼里,但它不动声色,即使是它的主人精豆是输家也一样。不过,一旦找出了一个,找的人欢呼雀跃的时候,狐狸也汪汪汪地摇头摆尾,又蹿又跳,很会来事。
玩躲猫猫我是最难找的了,我瘦瘦条条的,很小的一个空间就能把自己塞进去,而且,胆子比男孩都大,再黑的角落也敢钻进去。巧巧胆子最小,没法把自己藏得隐秘,总是第一个被找到;精豆倒是胆大又灵巧,但他很没耐心,躲了一会儿别人还没找到他,他就忍不住要弄出一些响动来,自投罗网。
一开始只是我们三个人玩,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巧巧说,她家的大人快回来了,再玩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我要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让别人死都找不到。可是所有的地方好像都藏过了,换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正无措时,看见了最里的那个房间,门虚掩着。那是她奶奶的房间。
我灵机一动,藏在这里面应该不会有人想到。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房间光线很暗,只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窗子。我好一会才适应房间里的光线。房间不大,只放了一张床、一把躺椅、一个老式的雕花衣橱。有哪里好躲呢?对了,躲到床后面去。
床后面,那是什么呢?
一个庞大的、黑沉沉的东西赫然横亘在眼前,我定睛一看,是棺材!
我胆子虽然大,但还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知道棺材是装死人的,具体地说,这口棺材是装巧巧奶奶的。她奶奶死了之后就会躺在里面,然后被埋到地底下去。
我转身想逃,但又一想,她奶奶还活着,没死,她回娘家去了,那么,棺材里就应该是空的。棺材是木头做的,再涂上乌黑的油漆,木头有什么好怕的呢?油漆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样一想,我就站住了,然后走了过去。突然,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冒了出来:躲到里面去,那他们就真是死也找不到了。这个念头让我害怕得、兴奋得一阵战栗。
我走过去,看见棺材盖并没有盖严,是错开的,我只要稍稍再移开一点就能钻进去了。可就在这时,有谁在拽我的裤脚……
我魂都要被吓掉了,哆哆嗦嗦地低头一看,是狐狸!
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定了定神,哄它说:“好狐狸,快走开,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哈?”我挥着手,叫它快走。
狐狸真是条好狗,人家不仅长得像狐狸,还具备了狐狸的智商,它妩媚地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我小心地钻了进去。里面很宽敞,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木香味,我想象着死人的样子,笔直笔直地躺好……
这时,我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好困,好想睡觉。才想起一件很难为情的事:刚在厨房里东藏西躲时,看到了一坛酿好的米酒,实在敌不过它诱人的香醇,就偷偷地舀了几大勺喝,这会儿准是酒劲上来了。
就这样,迷糊了一阵后,就睡了过去……
后来的事是精豆告诉我的。
玩完这一轮,大家各自回家了。精豆正准备走,狐狸咬住了他的裤脚,然后冲他摇了摇尾巴。精豆明白了,是叫他跟它走。
狐狸把他们带到巧巧奶奶的房间,径直来到棺材边,冲着棺材汪汪了两声,大家全都傻眼了。不知道狐狸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我被狐狸的叫声吵醒了,翻了个身。
听到棺材里有动静,大家“啊”的一声惨叫,没命地往外冲。
就在这时,哥回来了,见大家吓成这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巧巧,巧巧只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奶奶的房门。
哥走过来时我正懵懵懂懂地从棺材里站起来。他看见我,浑身一凛,惊愕万分,结结巴巴地说:“沙、沙吉,你……怎么会、会在这里?”
这个时候,酒劲已经过去,我也完全清醒了,明白了怎么回事。把大家吓成这样,我真不是有意的。
“我,躲猫猫躲在这里面,”我半是得意又半是歉意地说,“他们没有找到我,后来我不小心睡着了……就、就吓着了他们。”打死我也不会说是因为偷喝了他家的米酒睡着的。
“你这丫头,这里面也敢躲,胆子也太大了。”哥说着过来把我拉了出来,然后,在我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
他刚从外面回来,手有点汗潮潮的。冬天早过去了,我已没有了被火烤着的感觉。
“啊——”突然一声尖叫响起,巧巧扑了过来,抱着我又打又搡,“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好脾气地抱歉地笑着,任她宰割——我确实把她吓得够戗。
第二天,巧巧没来上课。第三天,我刚进教室,巧巧就来了,拉着我就往外走,说让我去找老师请假,赶紧到她家去。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她的神态哀哀切切的,头上还戴了一朵小白花儿,我心里一惊:“你们家……”
她一推我说:“快去请假,我在校门口等你。”
在去巧巧家的路上,巧巧才告诉我,昨天,她奶奶过世了。
她奶奶很老了以后就没再出过门,可前天吵着一定要回娘家看看,那是她出生、长大、出嫁的地方,看了一眼后,她就安心了,昨天一回到家就睡了,没有再醒来——她算得好准,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我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她奶奶死了,可为什么要我过去?我胆子再大,也只是不怕棺材,可我怕死人呀,好怕好怕……
我腿一软,蹲了下去,我走不动了,我不要去……
巧巧来拉我,我甩开她的手:“你不要拉我,我不去你们家!”
“你要去,要不你会遭殃的。”巧巧瞪着我说。
“什么意思?”
“你前一天不是睡过我奶奶的棺材吗?”
“你、你奶奶她知道了?”我喉咙发干,恐惧得要说不出话来了,“她、她生气了……要把我……怎样?”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叫你去给我奶奶磕个头,就可以了。”巧巧哄我。
就这么简单吗?我疑疑惑惑地跟着她走。
过了虹桥就听到一阵阵的唢呐声,远远地,还看见一些披麻戴孝的人出出进进的。走进去,就看见厅里停着那具我睡过的棺材。
它从那间黑屋子里移到厅堂,看上去要比原来大得多,黑得多,而且黑得很沉,没有一点光亮。看着觉得心里慌慌的、闷闷的。现在,巧巧的奶奶就躺在里面?我愣愣地盯着它看。
巧巧一家全都一身白色孝袍站在棺材前,棺材两边坐着裹着黑头巾、穿一身黑色斜襟粗布衫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竹片,轻轻地敲着,眼睛半闭,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巧巧悄悄地告诉我,这些人都是鬼师,他们念的是《引路歌》。她奶奶是苗族,苗族人死后魂是要回到祖先那里去的,鬼师是在告诉她如何走。
我有点害怕这些黑糊糊的人,觉得他们诡异又可疑,我突然想到,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蛊婆?
蛊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通常是把毒蛇、蜈蚣、蝎子、蜘蛛、癞蛤蟆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残杀,最后剩下的那只最毒最强,就是蛊。蛊婆把它烧成粉,用来害人,就叫放蛊。
这些是云婆婆告诉我的,她还警告过我一定不能吃陌生的苗族女人给的东西,因为蛊婆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这时,不知是谁在我头上扎了一根白布条,然后把我牵到棺材前的棕垫子边,对我说:“跪下,磕三个头。”
我听话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站起来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扭头一看,是一个最老的鬼师,我不觉得他比巧巧奶奶更年轻一些。他的脸像三年没下过一滴雨的旱地一样,皱纹又深又硬;牙齿都掉光了;嘴缩进去,像一个深陷的泥潭;浑浊的眼睛里却藏有一线精光,那光刺得我哆嗦了一下。天哪!他不会是蛊婆吧?可蛊婆都是女的呀。我挣扎着想逃掉,他枯瘦的手却朝我的脖子伸了过来,啊!他要掐死我吗?
我惊骇得要尖叫出来了,他却只是捏住了我脖子上的那条红丝带,把坠着的蝉拉了出来,托在手掌里细细地看。
一会儿,他竟笑了,脸上的皱纹成堆成堆的,挤不下都跑到脖子上去了,一层层地叠着。可他笑的时候,眼里的精光没了,眼神蒙蒙的,似有几分温情,他整个的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善了很多,像一个随处可见的苗族老头。
“这个……是、哪、来、的?”他用生硬的汉话问我。
“我爸爸刻的。”我已经不怕他了。
“蛮、好。”他回头又对巧巧的爸爸叽哩咕噜说了一堆苗话,然后转身走了。
巧巧爸爸对我说:“你没事了,快回吧。”
巧巧送我出去,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她也不太清楚,那个鬼师的话她只听懂了一点点,大意是,我的蝉是个好东西,它会帮我消灾。
说着,她拿起我的蝉不错眼地看,嘴里啧啧地:“以前也没在意,没想到还这么神呢?”
“如果说不是这只蝉,你奶奶会把我怎么样?”
“不知道,我说不好。”巧巧一副茫然的样子。
“我知道,”我突然觉得心定定地,不再害怕什么,“你奶奶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她听得见我的话,她还对我笑过。”
“我奶奶,她死了,她做不了主。”巧巧断然道。
“那谁能做主?”
“魂。”
巧巧说出这个字来的时候,我们俩都吃了一惊,一时间都噤了声。一阵唢呐声猛地高高扬起,吹得热闹非凡:呜哩呜哩哇——呜哩呜哩哇——
突然,巧巧凑近我,神神秘秘地说:“告诉你吧,鬼师说,你这只蝉上附了魂。”说完就进去了。
我把蝉攥在手心,我弄不明白,巧巧说的是真的吗?我的蝉上附了魂?谁的呢?爸爸的?妈妈的?不会是我自己的吧?
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什么是——魂?
平时,也会说了这个字,但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