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斟上第一杯,朋友,满满的!
为了我们的团结,饮干这一杯!
祝福我们吧,欢乐的缪斯,
欢呼吧,祝皇村中学万岁!
《十月十九日》
人与环境、人与时代、人与机遇,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复杂的命题。无法设想,小亚历山大到了读书的年龄,如果没进入那所著名的皇村中学,他会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本来,爸爸妈妈看到儿子一天天聪明伶俐起来,又看到这孩子实在讨厌那些私人教师,他们是想尽快把他送进教会学校受教育的。在圣彼得堡,名门望族都把子女送到基督教会办的学校去读书。这所学校是尼古拉教士建的,孩子们在那里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法国拉丁式和天主教式的教育,根本无法接触本国家、本民族的风俗和习惯。这里的学生都要身穿黑色条绒紧身上衣,袖口都饰着花边,讲话都要慢条斯理的,根本不能有什么个性表现。
小亚历山大12岁了,父亲已经决定把他送到这所教会学校读书。但就在这时候,1811年,沙皇下诏要建立一所皇村中学。这是一所贵族子弟学校,建在圣彼得堡近郊的皇村宫院。皇村学校是为国家培养新型官吏的政法学校,学制6年,要求学生毕业时能够达到大学程度。沙皇把自己的图书馆送给了该学校,教员全是有威望的教授,学校实行免费教育。学校主要接收“将要担负重任的年轻人,这些人要从大家大户里选拔”,而且只召20至25人。
谢尔盖·里伏维奇·普希金认为自己家当然是大户,是贵族,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让儿子到皇村中学学习。然而要进入这所学校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有人推荐,要有必要的证明和可靠的关系。普希金一家靠了司祭部一位颇有影响的官员A。I。屠格涅夫的帮忙,才为小亚历山大·普希金递交了一份申请。不久,1811年6月,圣旨任命马林诺夫斯基做校长,他也是普希金家的老朋友,这下小亚历山大入学就不成问题了。
离家的日子终于到了,1811年7月15日,叔父瓦西里陪同他起程赶往圣彼得堡。初次离开家人,小亚历山大既兴奋又伤感。前方的神秘和浪漫吸引着他,他恨不得像鸟儿插上翅膀,赶快飞到那块自由之地。况且,爸爸妈妈一直对他冷淡,他早就盼着挣脱他们的束缚,摆脱他们虚浮的生活方式了。唯一舍不得他的是姐姐奥尔加,从前姐姐总是陪着他读书,当他的第一读者,现在要分离了,她只能一个人躲在屋角抽泣,谁还顾得上注意这个小姐姐的眼泪呢。其实小亚历山大对姐姐也满是离愁别绪,还有外婆和奶妈,都是让他留恋的人,想起要远离外婆、奶妈那温暖的怀抱,这个小男子汉禁不住也哭起了鼻子。可是看到外婆和奶妈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泪水,他赶紧劝慰她们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看她们。他去意已定,要到那充满神秘和传奇的都市去,会想念爱他的亲人,但决不会改变主意或犹豫不决。
分手的那一天终于到了。一清早,全家出门,一直把小亚历山大和叔父瓦西里送到了大门外。送行的人几乎都在抹眼泪,连平日冷漠的母亲也在一遍遍地叮咛着。只有小亚历山大没有哭,他盼着前方的目标,已经有点急不可待了。他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用牙咬着指甲,冷静地看家人送他。车夫把鞭子打响后,他禁不住高兴地笑了。叔父看着他,说他是一个滑稽的小魔头。
圣彼得堡的一切都和莫斯科不同。在这里没有宽大寂静的乡间街道,也看不见绿树掩映的乡间住宅;没有长满丁香花的灰色栏杆挡路,也听不见百灵鸟歌唱的声音。那里有的是崭新的门面、花岗石砌成的码头、一条条运河、一座座桥梁和一个个广场,一切都显得巨大、冰冷、没有个性,却又充满衙门习气。这是一座典型的城市,除去石头房屋、宫殿就是街道、河流。街道笔直,行人们径直前行,看起来都行色匆匆,好像没有工夫到路过的商店逛一逛。甚至彼得堡的乞丐也都神态严肃,一副官场面孔。也难怪,在这里,在每个街口,都可能碰见沙皇陛下。
离入学考试还有一段时间,小亚历山大跟着叔父住在莫依卡运河边一座有名的旅馆里。一安顿下来,叔父就同首都的作家们恢复了来往。这个时候因为写作手法和观念的分歧,文学界分成了两派,正势不两立地对峙着。一派是以希什科夫海军上将为首的斯拉夫派,反对盲目崇拜法国,主张回到教会式的古老斯拉夫语言中去,但表现得过于绝对和保守。另一派是革新派,认为借口不是母语而清除掉必要的法文词汇是荒谬的,代表人物是卡拉姆辛、茹科夫斯基、屠格涅夫和达什科夫等。小亚历山大经常跟随叔父参加这些革新派文学家的聚会,他常在一旁看着这些名人高谈阔论,心里十分羡慕,他幻想着能在他们身边快点长大成熟,盼着有朝一日会得到他们的青睐和友谊。
入学考试定在8月12日举行。小亚历山大跟着叔父来到国民教育大臣的家里参加应试。在一间圆柱形的大厅里,学生们都在家长的陪同下等待大臣接见。他们互相对望着,不时交换着好奇的目光和相互理解的手势。小亚历山大听到大臣的随从在叫他的名字,一下子不免有点慌乱。走进大臣的办公室,说话的嗓音也有点怪怪的。但他很快稳定下来,从容地回答了考官的问题。结果他以俄语语法优秀,法语语法良好的成绩成了皇村学校的30名首届学生之一。
皇村中学于1811年10月19日举行了盛大的开学典礼。这天一大早,已经被训练过许多次的学生就开始梳洗打扮,穿戴整齐。学监和教员们忙得不亦乐乎,个个脸色发白,兴奋难耐。他们一遍遍地检查学生的衣服,把学生分成三人一排,然后又让学生散开、集合,反复练习。他们不时地跑到窗口张望,等待着贵宾光临。
贵宾终于来了。原来是沙皇、皇太后、皇后、皇室代表、达官显贵、大臣和枢密院成员。学生们聚集在皇宫教堂的大廊上,向君主祝福致敬。然后,众人一起来到学校的大厅里举行典礼。亚历山大一世由皇后、皇太后陪同,坐在铺着大红台布的长桌旁,皇室的成员坐在头排的沙发椅子上。小亚历山大和他的同学们站在桌子的右侧,他微侧身子,偷偷地观察亚历山大一世陛下,只见他身材高大,肥胖的肩头绷直了蓝色制服,他的前额光秃、苍白,额头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熠熠放光,他的脸型像个娃娃脸,嘴巴小巧红润,闭嘴时就像一枚樱桃,真是又漂亮又威风。
沙皇坐在红台布桌旁,皇室成员都坐在头排沙发椅子上。往后排是满脸皱纹但神色庄重的老夫人、肩披钻石图案头巾的年轻女郎、身穿燕尾服的绅士、学生家长,瓦西里叔夫也坐在那里。
国民教育厅厅长马尔迪诺夫站在讲台上,开始尖声尖气地宣读建校纲领了:
“从先贤手中接过皇位之后,我们坚信,只有摆脱无知,我们的国家才能放射出永不熄灭的光芒……”
在教育厅长之后,校长马林诺夫斯基也上台发言,他因为激动和慌乱讲得糊里糊涂,也许面对沙皇他太卑微了。但哲学教授库尼金却不管沙皇存在与否,他不是对着陛下讲话,而是对着学生发表宣言,他那洪亮的声音给小亚历山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热爱荣誉,热爱祖国,这就是你们的座右铭。”听到这句话,学生们都很振奋,那位标榜自己像魔鬼一样酷爱自由的亚历山大一世也不由得微笑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皇村中学这艘母舰就算起航了,航程将长达6个年头。30名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远离家庭,孤苦伶仃地被留在船上。他们睡在一排宿舍里,宿舍共有30个房间,分两排,中间有条走廊。每个房间里都放有一张铁床、一只五斗柜、一张办公桌、一面镜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梳妆台。办公桌上放有一瓶墨水和一座烛台。在大厅里,墙上嵌有镜子,家具全用锦缎作装饰。每层楼道里都有灯,二楼和三楼还铺设了地板。普希金的卧室是14号,是最后一间,所以他的邻居只有住在13号的普欣。从卧室向外望去,就是皇村公园宜人的景色。公园里布满了表情冷漠的人物雕塑、崭新的纪念塔、小巧玲珑的小山洞和纤细的喷泉。也许,这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华丽中学了。
然而在外在的富丽堂皇之后,严格的校规并不让这些天性未泯的顽童感到轻松。每天6点,学生们听到钟声就要起床,匆匆盥洗后,穿上蓝色长裤和红领蓝礼服的训练套装,到大厅集体祈祷。7点上课,9点下课。中间可以喝茶,集体到院中散步。10点上课,中午第二次散步。中午1点吃午饭,2点到3点练习书法或绘画。下午3点到5点上课,5点到6点又是喝茶、散步。晚8点半,晚饭的钟声才敲响,晚饭后到10点熄灯前,学生们可以到三楼健身室跑跳或玩球。开学后不久,校长又宣布,以后禁止学生外出,只有在节假日,家长和亲属才可以到校内探望。
在这里,学生们不必自己洗衣服,不必擦皮鞋,也不必打扫教室。伙食好得不能再好,星期一就把一周的食谱贴到饭厅墙壁上,学生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交换食品。
这是一所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少年才子们被她约束着,也被她塑造着,虽然行动上规矩很多,他们毕竟在这艘航船上开始了人生之路。而在19世纪初叶,全世界又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幸运呢!
1811年10月23日,皇村中学正式开学了。按照沙皇的旨意,学期为六年,分初级和高级两个阶段。初级阶段的课程在课程表上列了一大排,看上去真是多得吓人。它们包括(1)语法课:俄语、拉丁语、法语和德语;(2)伦理学、宗教、哲学、伦理和逻辑学基础知识;(3)数学物理学;(4)历史学;(5)文学:优秀作家作品选读、文章分析和修辞学;(6)美术和体操:书法、绘画、舞蹈、击剑、骑马和游泳。除此以外,还有一心理学、军事学、政治经济学、审美学、法律学等等。
课程这么多、这么杂,一个人怕是一生也学不完,更何况在这么短短的几年间。好在这所学校的教师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们没有刻板地按照这个枯燥的课程表讲课,而是按照各自的兴趣和知识面培养学生。这个办法看起来似乎很糟糕,实际上十分成功。这时的俄国,刚从沉睡中醒来,还没有自己的科学语言和文学语言,只好把法语、英语和德语混合使用。这只能是模仿和抄袭,严重地伤害了俄国人的爱国热情。在知识上也基本是对欧洲陈旧生活方式的依附,可以说在这种模仿和抄袭中,俄国人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精神。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年轻的亚历山大一世决心从更年轻的一代改变了。在皇村中学建立前8年,皇帝下令所有的教员,“不论俄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必须用俄语讲课。皇村中学的建立更是秉承了这种意旨。可是,要找到合适的教育方法,让这30名学生对新的、有趣的俄国文化产生兴趣,也算是奇迹了。为此,教员们费尽了心机,他们的努力也真的创造了奇才。假如当时亚历山大·普希金进入的是尼古拉神甫的天主教学校,他后来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一个神甫?一个传教士?还是一个牧师?
在皇村中学,有几位老师对普希金的成长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卡依达诺夫先生,他写过好几部历史著作。还有就是哲学教师库尼金。库尼金是位激进的自由派,他敢在学生面前公开抨击农奴制,主张“天赋人权”。他曾经撰写了一本书,当局从那本书里发现了一句亵渎神灵的话:“在心灵深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只应受自己理智的支配。”孩子们很喜欢库尼金那种狂热的慷慨言辞和他那通俗易懂的演讲,他们还悄悄支持他的观点,当时他本人并不知道。库尼金这种向往独立个性的观念,对社会上非正义事件的痛恨,终于使一些学生走上了谋反和暴动的道路,最后遭到流放。1821年,库尼金迫于当局的压力,只好辞职了。为这事普希金义愤填膺,于1822年给学监写了一封诗体信,这是他的第一封诗体信:
你为所欲为,指鹿为马,
说讽刺就是诬陷,
说讲理同煽动是一家,
说做诗是恶习,说库尼金就是马拉!
直接把普希金引上文学道路的,还是他的两位俄文老师,有意思的是他们一个是从反面,另一个是从正面激励了他。
第一位俄文老师叫科商斯基。他写过一些关于韵律学的论著,鼓励学生发挥自己的文学才华。可是他是古典派作家的支持者,虽然在自己的诗作中充满了神话故事,却不允许学生在诗作中使用“挖井”、“穿越广场”一类通俗的诗句。他的古板与当时很受欢迎的茹科夫斯基、卡拉姆辛的自由和言简意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学生们就写了些短诗讽刺科商斯基。这真是件有趣的事:教员用自己的诗作掀起了学生的反感,同时却又唤起了学生们的创作热情。
有一次上课时,科商斯基要求学生们用诗歌来描写一朵玫瑰花。全班的学生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普希金在一瞬间写好了他的诗,他站起来朗诵了两段,立刻赢得了全体同学的称赞。科商斯基也承认普希金是个天才,但又常批评普希金的自由随便和玩世不恭。他说普希金的诗作太通俗,韵脚太自由,用词单调,缺乏诗意。但是普希金可不买他的账,他写了一首《致批评者》,其中有两句:“突然一念来临,挥挥手,/我就会把诗的押韵说出口。”有力地嘲讽了这位古板老师的批评。
不久科商斯基身染重病,一位叫加利奇的老师接替了他的工作。这位加利奇是哲学家唐德和谢林的热情崇拜者,他写过两本书,一本是《哲学体系史稿》,一本是《美学试论》,因此也算一位哲学家。他的知识面对这群中学生的时候,真是显得太渊博了,即使教大学生也绰绰有余。加利奇在这一点上一点儿也不自负,他宁肯忘掉自己的科学知识,也要完全平等地对待自己的学生。他讲课如同聊天,课堂上气氛十分活跃。学生们特别喜欢他,常常同他开玩笑,并且愿意把自己的诗文读给他听。有时候,在开心地谈天和玩闹之余,他会突然醒悟似的对学生们说:“先生们,现在我们该看看这玩意儿了。”手里随即举起一本古罗马作家的《传记》,学生们也就兴高采烈地读起了书。
这位老师的不拘小节、风趣幽默、质朴单纯,赢得了学生们深深的爱。他不是诗人,但他喜欢诗歌,并且精通诗律。他鼓励学生们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对普希金,这位年轻的老师尤其高看一筹,他认定这是一个奇才,是株好苗子。他喜欢热闹和自由的气氛,时常带领普希金和他的朋友们在饭厅,或在自己的卧室里品茶吟诗。学生们这个时候可以尽情玩乐,可以想入非非,简直进入了古希腊伊壁鸠鲁创造的那种享乐主义的天堂。普希金当然是天堂中最活跃、最热情的一员,他为此写了好多热情洋溢的诗句,称自己的老师加利奇是“杯中物的忠实伙伴”、“懒惰的忠诚信徒”、“肉欲的业余爱好者”和“学生宴席上的主席”。也真难为他,仅仅一个品茶吟诗的清淡场面,小小的诗人竟然夸张为学生宴会、美酒、桂冠和肉欲,可见加利奇的热情和对学生的宽松。
加利奇一生著述丰富,为人豪爽,结局却十分凄惨。1821年,就有人指控他在他的《哲学体系史稿》中公开鼓吹异教观点,反对天主教义,用腐朽的哲学同纯洁的天主教对抗,用康德的无神论反对耶稣,用谢林反对圣灵。诽谤者甚至把他拉到教堂,往他身上洒倒圣水。加利奇后来被皇村中学除名,在贫病交加中仍全力撰写《天赋人权》和《人类历史的哲学》,可惜一场天火竟然把他的房子烧毁,全部书稿也付之一炬。这位不得志的进步人士最后在绝望中郁郁死去。
普希金一生深受加利奇的影响,在性格中也积淀了加利奇的影子。此外,对他影响至深的老师还有一位法国人,他就是大革命时期法国著名小资产阶级领袖,那位被人刺杀的让·保尔·马拉的弟弟,大卫·马拉来到俄国后改名叫布德利。他是一个长相滑稽的小老头,身材矮小,大腹便便,头上的假发油光闪闪,有一副典型的法国人做派。但他是个积极而又严肃的教育工作者,热爱法国文化,经常为学生背诵和表演法国戏剧,但总是把女角抽掉,把“情人”一词用“朋友”代替。因为小时候在家里受过良好的法文教育,又因为自己的叔叔常常吹点法国风,普希金的法文出类拔萃,自然成了布德利的高徒,同学们甚至叫他“法国人”。他为这个绰号高兴过,后来在反法的卫国战争中也懊悔过。
普希金的学习重文轻理,因此他对理科老师没有好感。有一次数学老师加特佐夫叫他到黑板前演算一道数学题。普希金握着粉笔不知道怎样算,干脆胡乱地写了几个数字。
“结果是多少?X等于几?”老师生气地问他。
普希金心不在焉,微笑着回答:“等于零。”
学生们哄堂大笑,老师气愤地叫起来:“那好,普希金,在你们家,在我们班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零。回到位子上做你的诗吧!”
幸好皇村中学废除了体罚,老师拿他不爱学数学也没什么好办法,有一次他在数学课上读文学书,气得老师把他撵出了教室。
皇村中学的老师们知识水平不一样,脾气有好有坏,能力和命运各不相同。但他们在普希金的成长过程中,都起过一定的作用,与进步老师的接触,使他更加向往自由民主,更加厌恶、痛恨专制和强权。对思想反动的教师,小普希金从来就不低头,不买账。刚入校不到一年,他带头驱逐了时刻监视学生的副校长、训导主任皮列兹基。不作伪君子,不向邪恶势力低头,这就是少年普希金的性格。
这种性格的塑造还得益于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那就是皇村中学的校长马林诺夫斯基。马林诺夫斯基温和多思,坚决反对对学生采取强制手段,反对体罚和让学生疲劳过度。他主张用欢笑教育孩子,鼓励教员和学生聊天、游戏,鼓励学生把读书作为消遣,支持老师们搞文学比赛,激发学生的兴趣。他一开始就确定了皇村中学的教学方针,召集全体教员,拟定了校园纪律。他总是热情地在家里接待学生,学生们也一直把他看做宽厚的兄长。可惜这位好人体质虚弱,在学校任职3年后便离开了人世。
马林诺夫斯基死后一段时间里,皇村中学似乎陷入了“无人领导”的混乱境地。后来又有一位名叫英日哈尔德的新校长来了。他是个性情温和又十分正直的人,继承了前任的传统做法,经常同学生一起喝茶,一块儿谈论诗歌和道德。他甚至也邀请学生到他家做客,教他们学习如何同女性相处。他很快赢得了全体同学的信任,只有普希金是个例外。他凭自己天才的敏感和洞察力感到英日哈尔德可爱的面孔是伪装的,他的友好态度和忍耐全都是假的,他完美得叫人难以置信,无可挑剔本身就是一种不真实。
英日哈尔德对普希金的敌意和冷漠一度很困惑。他对普希金也没有好印象,并且在学生鉴定书上说普希金“只是金玉其外”,说他“既没有爱,也没有宗教信仰”,“总爱想入非非”。
也不怪英日哈尔德有偏见,在普希金的档案中,入学后前几年的评语都写了“才华横溢,但不够细心”,甚至爱“大动肝火”。但是所有接触过这个孩子的老师们都不得不承认,普希金有能力,有个性,有才气,心地善良,天性纯朴。当然,在他们眼里,这个头发蓬乱,眼里喷火,下唇厚厚的瘦削男孩,样子总是凶巴巴的,好像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虽然他博闻广记,阅读了大量古今法、俄文学名著,能出口成章,但他的性格中那些不稳定的、危险的、不可捉摸的东西,使他很难得到别人的信任。由于他太相信自己的天赋,相信自己的灵感和运气,他也许很难坚持完成一部巨型著作。
也许老师们的看法并不错。如果不离开家庭来到皇村中学,如果不是在这里接触到了那些新鲜的、自由的思想,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些开明又博学的老师,如果不是赶上了一个革新的时代,小亚历山大也只能写些风花雪月的小诗,像他的叔父瓦西里一样,成为一个无聊文人、享乐家、狂放者、流浪汉。
幸运的是上述所有的“如果”都兑现了。特别是那些可爱的又出类拔萃的朋友,帮助小亚历山大走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最初来到皇村中学的普希金,常常被孤独和羞涩包围着。他觉得那些同龄人长相相近,说话单调,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只愿意和一个人说话,那就是自己的隔壁邻居普欣。他卧室的另一侧是楼房外墙。因此,能够不出屋交谈的对象只有普欣一个。常常在别的同学入睡之后,普希金和普欣隔着护墙板悄悄地聊天,谈论当天发生的事件。他认为只有这个知己可以信赖,甚至决心不再结交任何人,要孤零零地生活几年。
其实这种想法只是源于一个孩子的腼腆和自卑。他一直在关注着同学们,研究他们的背景,琢磨他们的性格,悄悄地品评着他们的为人。他一直为自己的长相自卑,所以最担心同学们讥笑他像猴子。他知道自己不如丹扎斯和布罗格利奥魁梧健壮,又没有葛尔恰科夫长得漂亮可爱。在身份上,同学中有男爵,也有公爵,可他什么也不是。所以普希金总想着只有努力超过他们,才能免受奚落。他一度甚至觉得处处有敌意,时时有人在讥讽他,遍地都是明枪暗箭。由于这种心理作怪,他对一些善意的玩笑也反唇相讥。他比别人聪明,知道怎样用尖刻的语言伤害对方。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压倒对手,让对方甘拜下风。白天就这样在痛快中度过了,然而一到晚上,躺在床上,他就会感到内疚。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别人不喜欢自己恰恰是因为这种恶习。可是他又放不下架子,不肯认错道歉。他觉得很难过,常常趴在枕头上大哭一通,然后又转向墙壁,轻声呼叫自己唯一的朋友普欣,把一切统统地告诉他,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于是普欣在墙的那一边就会细声慢语地安慰他、鼓励他,也批评他。一旦冰冷的走廊上传来值夜学监的脚步声,他们就赶忙压低说话声。
正像普欣后来写的,普希金性格既大胆又十分腼腆,这使他一开始就想靠近同学们,可是大家却不肯主动理睬他。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况且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好时光。开学后几个月,普希金的苦恼就慢慢消失了。同学们开始互相接近,友爱的种子开始发芽了。而让友爱更牢固、更丰富的自然是孩子们共同的兴趣和爱好。
还是在入学不久,普希金就听说有个叫伊利切夫斯基的同学在业余时间写诗作文,并且给同学们朗读他的诗文。而且伊利切夫斯基并不是班上唯一写诗的学生,什么杰尔维格、雅科夫列夫、科萨科夫、卡耶夫斯基,甚至那个讨厌的久赫尔别凯(他只会讲几句俄国话)都成了蹩脚诗人。很快,爱好文学的兴趣使这些小诗人们组成了一个诗社,他们互相朗读自己的诗作,互相鼓励,也互相竞争。科商斯基老师对此非常有兴趣,常常给他们出题,高声朗读班上最优秀的诗作。校长甚至建议成立一个类似文学院的组织,吸收“所有被社团认为有能力成为作家的学生参加”。
受到鼓励和欢迎,孩子们就像给加了油一样。小作者们欣喜若狂,天天钻到图书馆里,白天写,晚上也写,校园里到处都是短诗、小寓言、牧歌和爱国歌曲。有得必有失,孩子们对写作太投入了,学业也就自然荒废了不少,这叫校长大为恼火。他原本支持创建文学院,这回只好下令解散它,并且禁止学生们在校园里做诗。孩子们的热情正浓,可不是想禁就禁得了的。于是他们躲开老师偷着写,悄声念。12岁的普希金因为在家时就受过很好的文学熏陶,在这里很轻松地就成了诗社中的佼佼者。同学们把伊利切夫斯基比作当时最受欢迎的诗人杰尔查文,因为他的作品文笔浮夸、辞藻华丽。而普希金则被比作德米特里耶夫。
开学两个月后,皇村中学的学生们就创办了两份小报,一份是《皇村中学报》,一份是《皇村中学新闻》。第二年,普希金带头创办了《文坛幼苗》,伊利切夫斯基牵头主编了《欢乐和利益》,这时小诗人们已经分成了两大派,显然普希金和伊利切夫斯基分别是这两派的头儿。后来,他们又创办了一份期刊,取名叫《中学生哲学》。这些小报刊登了许多小趣闻、诗体信件、幽默故事和漫画。小作者们在这里讽刺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也借此显示自己的才华。
有一次,普希金病了,躺在医务室里,好心的久赫尔别凯和几位同学来看他,求他朗读最近在医务室撰写的诗稿,普欣也在其中。普希金念道:“朋友们,自由的时刻已经到来,和平和安静笼罩着世界……”大家立刻被吸引住了,室内静得能听到喘气声。普希金接着念下去,最后一段却是讽刺忠厚的久赫尔别凯的:
诗人,在众多的罪恶里,
安然无恙的只有你一人!
维里海姆,快朗读你的诗句,
以便让我尽早入睡!
久赫尔别凯因为欣赏普希金的才华,也不太在意他对自己的讥讽和嘲弄。普希金则像爱自己的兄弟一样爱着久赫尔别凯。他建议久赫尔别凯用德文写诗,因为他的德文比俄文好。但是久赫尔别凯既自信又严肃地回答说,德国已有不少大诗人了,而在俄国“我不会是多余的诗人”。
诗社的小诗人们勤奋、有才华,可他们也有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全有的弱点:顽皮、爱打架、不守纪律、缺乏怜悯心。也可以说这是一群淘气鬼诗人,淘气鬼的首领就是普希金。因为他讨厌强权,讨厌那些沉朽无用的所谓学问,讨厌所有没有生机和活力的东西。一次,在老师问起逻辑课的内容时,普希金说:“说实话,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逻辑学。其余许多人也是如此,一窍不通,因为逻辑学中的三段论是无法听明白的。”
学校里有位学监马尔提尼是同学们最痛恨又害怕的人物,他专门捕捉学生们的一样样“劣行”,然后对此大做文章。有一次,他要没收一名学生的讽刺诗,普希金大发雷霆,他指着马尔提尼的鼻子气愤地说:“您无权拿走我们的作品,这样,以后您还会到抽屉里去拿我们的家信呢。”渐渐地,讨厌和反对学监的同学都团结在普希金的周围了,他们曾在夜里秘密地串联过许多次。终于有一天,普希金在饭厅里公开地谴责了学监侵犯学生权利的行为。听到普希金的揭露,学生们都来了勇气,他们把皮列斯基学监叫到阶梯教室,告诉他:如果他不马上辞职,大家将全部离开学校。皮列斯基害怕事情闹大,只好灰溜溜地辞职离开了。
少年普希金才华过人,却并不骄矜自大;为人正直,却从不阿谀奉承;追求自由,却绝不爱慕虚荣,这些品性使他受到越来越多的同学的喜欢。一旦摆脱了腼腆和自卑,摆脱了在家庭中罩上的孤独的影子,普希金展露了他快乐的天性,因此把友谊也看成了人生最珍贵的东西。而这种友谊,因为共同的爱好和追求,愈来愈坚固,也渐渐把我们的诗人塑造成形了。
在校园里,学生们常围在普希金周围,听他朗诵那些动人的诗歌。一位叫科萨科夫的同学弹着吉他,把普希金的诗作谱成了歌曲,取名《德利亚颂》。每到课间消遣时,学生们就齐声哼唱这首抒情歌曲。另一位同学科夫列夫会拉小提琴,他为普希金的诗作《致画师》谱写了曲子,这支曲子在同学们中间也很受欢迎,很快就传唱开了。
学生们还有一种消遣方式是集体座谈,轮流讲故事。在这项活动中,普希金也是能手,他曾经即席杜撰了两个小故事,几年后,他把这两个小故事写成了两篇短篇小说,就是《射击》和《暴风雪》。
当然在这种口才和幻想的比赛中,同学中还有比普希金更能耐的高手,那就是小个子杰尔维格。有一次,他对几位同学讲述了1807年战役,说自己亲眼目睹过那次战役,描绘的细节都十分生动,甚至校长都来听他讲述,人们全以为是真的。实际上他只是在编造。但是正是这种杜撰一天天丰富了孩子们的想象力,也为普希金的才华添加了养分。正像普欣后来写的:“对于想象力十分丰富的儿童来讲,他们虽然有时会说谎,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就不正直、不单纯。”是啊,在大人们看来,这群孩子是在制造谎言,可是孩子们已经不知不觉卷入文学的海洋中去了。他们在当时也许还意识不到,这些口头的、随意的创造,有着多么重要的价值,甚至从这些创造开始,一部俄国乃至世界文学史被改写了。
诗社的同学们都读了许多书,各自有自己的偏好。如杰尔维格、久赫尔别凯学德文,对席勒和歌德都很了解。而普希金,仍是研究法国文学的专家。入学后,他又读了大量法国作家的作品,同时也接触了许多欧洲其他国家名作家的东西。1814年,他在一首名为《小城市》的诗中,列举了好多读过的作品和作家的名字,有费内尔《挖苦人的老者》、拉封丹《聪明懒汉让亚诺》、莫里哀《巨人传》、拉辛、帕尔尼及维吉尔、荷马、《多愁善感的奥拉斯》、塔孛(意大利诗人)、朱维纳尔(古罗马讽刺诗人)、英国诗人格雷、汤姆森和弥尔顿等。当然他仍然喜欢伏尔泰,管他叫“诗人中的圣人”,“白发小淘气”。伏尔泰诗中的辛辣讽刺、大胆想象和无情批判是普希金最喜欢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效仿这位老前辈,并且在他尚显幼稚的诗中已自觉不自觉地模仿和借鉴了伏尔泰的风格。
当然皇村中学这群少年对文学的热爱,更多的是受了当时俄罗斯文学界大潮流的影响。诗社的成员们对俄国有名的作家都很熟悉,像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德米特里耶夫、杰尔查文和克雷洛夫等。普希金曾经自己花钱订阅了一份《俄罗斯文物》,为的是更好地了解文坛动态。与同时代法国的青年作家情形不同,在普希金和他的朋友们前面,俄国尚没有深孚众望而又成果辉煌的名人。俄罗斯诗歌产生于18世纪初,是从唐捷米尔和特列佳科夫斯基的六步诗开始的。此后的百年间俄国诗歌迅速发展、变化,流派纷呈。前面列举的几位诗人大名属于青年民族派诗人,他们在当时,在那群十几岁的孩子心目中还算名声斐然,但是他们的手法能否延续后世,他们自己并没有把握。孩子们也没有感到这一潮流会成为一条汇融沧海的大河。
对普希金和他的同龄人来说,他们正站在源头上呢。在他们眼里,俄罗斯文学不是历史,而是现实。就像一棵在春天里发芽的新苗,他们看着它在眼前出土、成长,慢慢地开出了花儿。在新文学这块土壤上,要填补的空白太多了,可利用的空间太多了,对小文学爱好者来说,每一首新诗都十分重要。他们朗读,他们模仿,他们也在创造。每一个自由的词汇,每一条意外的韵律,每一首奇特的组合,都能让他们沉醉不已。他们像玩玻璃球那样品尝着那些悦耳的旋律,他们急切地希望立刻投入到这场文学的混战之中。皇村中学的孩子们,他们才只有十二三岁,已经身不由己,被卷进俄罗斯诗坛的洪流中去了。谁让他们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谁让他们爱着文学!
就像一位仆人曾写过的:“哦,你们,/既无大刀又无剑戟,/只有纸张和饱蘸墨水的笔……”,在皇村中学,任何的微小事件,附近的每一个细小景物都成了同学们题诗作赋的素材。他们讴歌自己的淘气性格,讽刺同学的笨拙和老师的过错。他们也描绘校园里的优美景色:那巨大的花园、绿油油的草坪、卵石小径、人工山洞、花坛、玉石小桥和堂皇的宫殿,还有“玫瑰草地”和蓝色湖泊,那湖中还倒映着白色的柱石。不远处鼓手敲着起床鼓,迎风招展的彩旗呼啦啦地响着,近卫军营房里常常有军乐声传出……孩子们不能走出校门,也没有假期。校园,美丽的校园,既是他们的天堂,也是他们的牢笼。他们认识的外部世界,只有奢华的表面现象,是官场生活和历史。这也注定了校园诗人们对文学的热爱——文学使他们自由,也注定了他们作品的幼稚和浅薄——他们毕竟还生活在小溪中。
普希金身在其中,却绝不仅仅在赶潮流。他是这群才子中最投入的。也许在这时,他的才气和修养已注定了他是这个大潮中最有潜力的水手。柯莫夫斯基曾经这样描述当时的普希金:“做诗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普希金的脑际,他不仅在休息或散步时文思如潮,有时在课堂或教室里也会诗兴大发。根据引起他兴趣的对象,他一旦诗兴发作便会皱起眉头或舒坦地微笑一下,以记下自己的想法。然后他就悄悄走到屋角,不停地咬指甲,皱起双眉,绷起嘴唇。接着,他眼睛里闪动着火一样的光亮,悄声把写好的诗句朗读一遍。”
在这种创作状态中,小普希金的艺术天才迅速地成熟起来。他的一位文学教师说他“是一只青年的雄鹰,充满信心地展开自己强有力的双翼,准备直上云霄”。普希金的叔父在到皇村中学看望他时,也曾对他说:“你要像一只鹰似的飞翔呀,但不要在中途停止飞行。”
是的,皇村中学的校园虽小,但皇村中学为普希金提供了一块自由翱翔的天地。年少的诗人已经长出雄鹰的翅膀,开始向那山之峰巅、潮之浪尖飞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