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算是如愿以偿。按照《临时约法》,接下来应该由他提名一个内阁总理的人选。对于这件事,起劲的人很多,有挺孙中山的,有挺黄兴的,还有挺梁启超的,各有各的道理。袁世凯不是那么容易被旁人左右的人,他有自己的计较。
在他看来,这个内阁总理最好是徐世昌来干。可问题是徐世昌以大清朝的忠臣自居,不肯在新朝为官,故中华民国刚一成立,他就离开北京,跑去了青岛。之所以选择青岛,是因为当时那是德国的地盘,不归民国政府管,所以前清遗老来了很多,像溥伟、周馥、赵尔巽、劳乃宣等无不“隐居”于此,故青岛一度有民国的首阳山之称。徐世昌前来,同样是为了彰显“不食周粟”的气节。
徐大哥如此顽固,那就只能选唐绍仪了。这是一个于公于私都非他不可的选择,于公,前清时期唐绍仪在内政外交两方面都有建树,具有丰富的从政经验,资历足够,且和南方革命党人相处融洽,是南北双方都可接受的人选;于私,他是袁世凯多年的下属,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属于“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那种人,况且他确实也行,那么不用他用谁?
谁知好事多磨,3月13日那天,袁世凯正式向南京临时参议院提名唐绍仪为内阁总理,却遭孙中山代表同盟会表示不能接受。孙中山的意思是,总理谁来干都可以,但必须遵循一个原则:他必须是同盟会会员。同盟会在临时参议院中人数最多,其领袖孙中山的这一态度,就意味着袁世凯的这个提名很可能会被否决。
事情眼看就要陷入僵局,好在经立宪派代表赵凤昌出面协调,双方达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即唐绍仪加入同盟会,同时出任内阁总理。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孙中山认为唐绍仪入同盟会后自会成为革命同志,袁世凯则相信唐绍仪入了同盟会也不会背叛自己。接下来,他又干了两件自认为很得意的小事情。第一件,是派人将炸死良弼的烈士彭家珍之父彭世勋接到北京来,以民国政府的名义送给他菜厂胡同住宅一所,并由总统府按月发放一笔抚慰金作为其生活费。第二件,则是聘请了当世才女吕碧成为总统府秘书。吕碧成是大家严复的弟子,有“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之美誉,作为《大公报》的第一位女编辑和北洋女子公学的创办人,她也是当时风靡全国的女权运动的领军人物。袁世凯跟她本是旧识,现在请了她来做秘书,也就等于赢得了举国上下女权主义者的好感。
3月25日,唐绍仪来到南京,向临时参议院提交内阁名单。26日,他正式加入了同盟会,入会规格很高,以蔡元培、黄兴作为介绍人,孙中山亲自主持了宣誓仪式。
29日,临时参议院对内阁名单进行了表决,只否掉了梁如浩的交通总长提名,其他全部通过,名单如下:
内阁总理唐绍仪
外交总长陆徵祥(时任驻俄大使,尚未回国,由胡惟德署理)
内务总长赵秉钧
财政总长熊希龄
陆军总长段祺瑞
海军总长刘冠雄
教育总长蔡元培
司法总长王宠惠
农林总长宋教仁
工商总长陈其美(未到职,由王正廷署理)
交通总长唐绍仪(兼)
这个名单很有意思,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解读,首先它兼顾了同盟会、北洋系及立宪派几大实力派系;同时你可以说它是同盟会内阁,因为无论总理唐绍仪,还是蔡元培、王宠惠、宋教仁、陈其美,几个人都是同盟会会员,占去了内阁的半壁江山;但你也可以说它是袁世凯的内阁,因为唐绍仪毕竟首先是袁的老朋友,赵秉钧、段祺瑞、刘冠雄三人更是袁的班底,而熊希龄作为立宪派代表,走的是亲袁路线,至于陆徵祥,虽然无党无派,毕竟是前清官吏,基本上也可以算老袁的人。
再换个角度看,北洋系三人掌握着内务和军事两大实力部门,同盟会四人所得的教育、司法、农林、工商这几个部门,相对就没那么至关重要。事实上按同盟会的意思,应该由南京临时政府陆军总长黄兴继续担任新内阁的陆军总长,奈何袁世凯坚决不肯,倒是送了黄兴一顶高帽子,他说:“黄克强乃是全国伟人,岂可屈居阁员地位,参谋总长位在阁员之上,请其改任此席何如?”
当时的军事大权尽在陆军部和海军部,参谋本部没什么实权,参谋总长只不过是个好听的虚衔而已。黄兴当然不肯屈就,于是袁世凯就任命他为南京留守,直接向大总统负责,职责则和以前一样,在名义上统领南方各军,并负责裁军整编事宜。
至于参谋总长一职,虽然无权,毕竟尊贵,不是一般人可以干的,便请了黎元洪以副总统的身份兼任。此时黎元洪还在湖北,所以他的这个总长只是挂个名,参谋本部的具体工作,袁世凯安排了由黎元洪所推荐的次长陈宧主持。
陈宧前面已经提到过,是一个人物,不过现在他所在的还是个冷衙门,内阁才是大家所关注的焦点。只是这个内阁派系丛生,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那么身为总理而又横跨北洋系与同盟会两大派别的唐绍仪,他的立场就显得尤为举足轻重。
此时此刻,唐绍仪的立场谁也摸不透,袁世凯只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老朋友从南京回来后就有点变了。
孙中山也变了,变的是身份。4月1日,他宣布正式解除临时大总统职务,随即离开南京前往全国各地漫游。4月2日,临时参议院决议将首都由南京改为北京,后来该院也迁到了北京。
唐绍仪回来得更早一些,回来后经过一番准备,于4月21日正式成立了国务院,南北统一遂告完成。
国务院成立不久,唐绍仪和袁世凯之间就出现了裂痕,且越来越大。
这主要还是因为理念的不同。在袁世凯看来,你虽然贵为总理,但首先是我的手下,应该事事听我的才对;唐绍仪则认为,既然《临时约法》规定的是责任内阁制,那么内阁总理才是真正的老大,他没有必要自贬身份事事向袁世凯这个虚衔总统请示汇报。毫无疑问,这绝不是罚酒三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于是有一天,唐绍仪去总统府和袁世凯商量事情,话不投机之下,袁世凯突然来了一句:“少川(唐绍仪字少川)啊,我老了,还是你来当总统吧!”搞得唐绍仪好不尴尬。
不止袁世凯对目前的处境不满意,唐绍仪这个总理当得同样很不是滋味,毕竟半个内阁乃至大半行政系统都是北洋系的人,若得不到袁世凯的真心支持,这帮人绝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管你是国务总理还是总统故人。更何况唐绍仪虽然跟袁世凯渊源很深,却和北洋军界没什么关系,再加上他又是新鲜出炉的同盟会员,也难怪大家不买他的账。
表现得最极端的是赵秉钧。老赵身为内务总长,却从不出席国务会议,理由是太忙,没时间。忙的是什么呢?唐总理也不知道,因为赵总长从来都是直接向袁大总统汇报,好像内务部不属于内阁而直隶于总统府似的。总之,老赵根本就看不上老唐,以至于有一次唐绍仪以总理之尊向赵秉钧打招呼,想安排几个同盟会的人进内务部工作,结果被硬生生地顶了回来,只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赵秉钧如此,段祺瑞和刘冠雄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面子上多多少少会过得去点之外,其它的表现和赵秉钧没有分别。这几个都是袁世凯的嫡系,老袁对他们恩重如山,唐绍仪多少还可以理解。可是熊希龄这厮居然也梗着脖子和自己作对,不拿总理当干部,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熊希龄的本职是财政总长,他和唐绍仪的矛盾自然是源于钱,但不是所谓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回事,而是为了借钱。
这得从民国政府的窘迫说起,说起来简直就是一把辛酸泪,所以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可怜民国推翻的是清朝,有点先天不足,不像当年蒙古人灭掉南宋,继承的是一个富得流油的中国,甚至没法跟清朝灭掉明朝相比,明朝末年虽然也是千疮百孔,但好歹没有外债,清朝可就不一样了。
其实清朝一直到乾隆那会儿,政府的日子过得都还不错,即使到了嘉庆、道光年间,也都还过得下去,只是一场鸦片战争,再加一个太平天国,财政竟至濒于崩溃的局面,不过还能混混日子,比如光绪初期,清政府每年也还能盈余个几百万两银子。
甲午战争改变了一切,2.3亿两银子的赔款,搞得大清朝就仿佛英雄白头美人迟暮,从此以后打也打不了、卖也卖不出好价钱;混吃等死地耗到庚子年招来了八国联军,4.5亿两银子的赔款,连本带利接近10亿两,就连慈禧老太后都不得不承认,长此以往,大清朝就要玩完了。
老佛爷当然不甘心就此玩完,于是就有了清末新政。老实说,慈禧搞新政还是有一些诚意的,虽然碍于方方面面包括心魔的局限,她搞得并不彻底,但中国人民确实很牛,你但凡给他一点好政策,立马就能回收一个大奇迹,这样到了1903年,也就是新政才搞了3年的时候,政府的财政收入就达到了1亿两的历史峰值,而到1910年,这个数字已经接近3个亿。就GDP来说,当时的大清朝仅次于美国,高居世界第二,多少能说明一些问题。
不过还是得靠借钱过日子,因为支出同样相当浩大。各级官员的贪污腐败且不说,逐年偿还赔款之外,四处都要用钱,譬如光编练新军,每年就需要5000万两以上,这是新政的成本,没办法。好在成本大体是可控的,只要收入能够保持不断提升,从长远来看,一个美好的未来依然值得期许。
但是一个黑白不分、贪腐丛生的朝代不配拥有美好的未来!也是老天有眼,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清王朝随即土崩瓦解,只是可怜了民国政府,接下了一个史上最烂的烂摊子。
一方面是强敌环伺,而巨额赔款还得逐年继续赔付;另一方面,从太平天国之后即开始日益坐大的地方政府,此时更是借着辛亥革命之机,纷纷打出了“地方自治”的大旗,一个个省仿若一个个独立王国,水泼不进,基本上除了外交,在当时已经看不出中央政府还有多少存在的意义。
袁世凯当然很烦,不过他久历官场见多识广,自信假以时日定能收拾得了各路诸侯,可眼下的问题是,中央政府没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时的情形是,各省各自为政,不仅在行政、人事、军事等方面不听中央的,就连税收也不上交,只有直隶、山东、河南等少数几省属于北洋系的地盘,多少能交点钱上来,可是远远不够,那就只能借外债了——上任大总统之初,袁世凯着力于善后,重点在于整顿北京的统治机构,偿还以往的外债及赔款,还有就是履行对逊清皇室400万元岁费的承诺。当然最最重要的一项是全国大裁军,而裁军这事,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好在裁军在当时是全国上下难得的一项共识。辛亥革命期间,各地都热衷于招兵买马,以至于全国军队急剧膨胀。等到清室退位尘埃落定,大家才发现,即使以中国之大,也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军队,况且上至中央下自各地,每个政府都穷得蓬头垢面,委实养不起那么多官兵。
没错,各省也穷,其实他们不向中央上缴税收,除了不愿交以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下面的府县同样懒得交钱给他们。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最难的肯定是南京临时政府,政府没钱,偏偏孙中山号召北伐之后,南京周边便逐渐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20万大军,人数实在太多,不仅军饷没有着落,就连吃饭都成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孙中山只好向外国谋求借款,无奈大家对南京临时政府没有信心,不借给他,于是孙先生在袁世凯当选临时大总统之后,便请他帮着想办法。
此时袁世凯刚刚当选没几天,身为全国领袖,自然要心忧天下。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如果他能帮孙中山解决此困难,就表明仍未解散的南京临时政府已毫无存在的必要,再说这笔钱至少名义上是用来遣散南方军队的,更是不能不帮。
可是钱从哪里来呢?前文说过,清末的时候,英、法、德、美共四家银行(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德华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组成过一个四国银行团,上一年清朝还在的时候,为了改革币制、振兴实业,曾和该团签订过1000万英镑的借款合同,仅付了10万镑清政府就寿终正寝了。袁世凯心想,既然民国继承了清朝对外的所有权利和义务,那么就不妨把这个合同履行下去,改为民国政府的善后大借款多好?
四国银行团很爽快地接受了这个原则,只是细则得重新商谈,这得有个过程。但南京那边嗷嗷待哺,袁世凯生怕缓不济急,便派了度支部副首领周自齐去找银行团商量,说南京临时政府现在就需要500万两银子,其中200万属于十万火急,请银行团先行垫付,日后再从善后大借款里扣除。
老外很给面子,于2月28日,也就是蔡元培等迎袁专使团抵达北京的第二天,由英国汇丰银行经手,付给南京临时政府200万两银子作为军政费用,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过对于另外300万两,老外表示要等把条件谈清楚了再给。
接下来,袁世凯便指令由唐绍仪去和四国银行团商谈善后大借款之事。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洋人的条件相当苛刻,唐绍仪便决定绕开他们,转而向华比银行借款。
华比银行名义上是比利时背景,实际上却是由俄、英、法、比利时几国资本组成的国际财团,该财团由俄国政府指使俄亚银行(即华俄道胜银行)牵头成立,目的就是为了和四国银行团竞争对华借款事宜,所以1912年1月24日成立之后,立即就由华比银行出面跟袁世凯的北京临时政府商谈借款之事,由于条件比较温和,很快双方就达成了1000万英镑的优先借款协议,并于2月20日草签了合同。只是草签,因为在袁世凯看来,首选应该还是四国银行团。
四国银行团也没闲着,他们在不停地开会讨论,并开出条件,3月9日,袁世凯书面接受了他们提出的“此后银行团对垫款和借款应享有优先权的条件”,之后几天却未见打款,而具体经手此事的唐绍仪,此时已决定抛开四国银行团,便于3月14日晚同华比银行正式签订了借款合同,首期借款为100万英镑(合1000万元)。这个事,唐绍仪书面通告过袁世凯,袁世凯没同意,也没有反对。
此后不久,唐绍仪便带着500万元到南京组阁去了。就在他抵达南京的当天,四国公使了解到比国借款之事后,向北京临时政府提出了正式抗议,并指责袁世凯“不守信用”。袁世凯岂肯担当如此恶名?便推说自己不知情,都是唐绍仪自己干的,至于四国公使提出的“取消华比借款、公开道歉”的要求,那得等当事人唐绍仪回来再说。
唐绍仪是个很会花钱的人,500万元被他在南边花了个精光,其中大部分给了黄兴,作为遣散南方军队的开销,而实际上,黄兴用这笔钱从德国买了一大批新式军火,并说好在南京下关码头交货。
不想这事被赵秉钧手下的特工掌握了,袁世凯闻之大怒,立即派人把经手此事的洋行买办好言请来北京,重金收买之下,该买办同意将军火改到天津交货。黄兴吃了个哑巴亏,唐绍仪也因资助对手购买军火,使得袁世凯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
唐绍仪回到北京,首先面对的是四国公使的外交压力,与此同时,他在南方滥用借款一事也遭到了新闻界的猛烈攻击。重重压力之下,唐绍仪只好按照袁世凯的授意,请美国公使出面调停。4月23日,唐总理亲往四国使馆道歉,并承诺退掉比国银行借款而继续和四国银行团合作,四国银行团才答应在进行大借款谈判之前,先商谈一个临时垫款合同。
又回到了向四国银行团借款的老路,还是由唐绍仪负责谈判,此时他的身份已是中华民国国务总理。
银行团从一开始就有监督借款用途的念头,此时借唐绍仪滥用借款为由,更是坚定了这一要求,寸步不让。唐绍仪哪里肯干?表示此举有损主权,遂当场拒绝,谈判终于不欢而散,这是5月3日的事。
此后唐绍仪便主张放弃借款,改由在国内发行公债。他的办法很天真,说是找1000个富翁,每人购买1万元公债,如此便可筹集1000万元,何需求助于外人?蔡元培同样支持放弃借款,但他觉得发行公债也不靠谱,不如向同志们晓以大义,则无需花钱即可遣散军队——这个想法很好,只是蔡元培忽略了一点,革命固然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者同样需要吃饭。
其他人没这么理想主义,宋教仁等多数内阁成员对以上两个意见都不支持,大家认为在当前情势下,只有借外债这一条路可走。
眼看事情要成僵局,恰好熊希龄来到北京,总算带来了小小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