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倒垃圾的摇铃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晨光映上窗子，映亮玻璃映进屋里映在武世宝身上。武世宝醒了，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从被窝里伸出两只肉滚滚的胳膊来，用手背在眼睛上来回揉了几趟。武世宝坐起来，拿起床边上的裤子，伸进左脚又伸进右脚，穿衣服，下床站到地上再转过身朝床里，系好皮带，扣好钮扣，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吃早饭。在穿衣镜跟前照照，然后，拎起黑色小拎包，小心翼翼走下楼来，木楼梯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咚……咚……咚……
武世宝一天生活开始了。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程序固定的路线。他上班不骑车子，他胖身子重，车子既上不去又坐不稳又学不会。走路，从家里到机关，两点一直线，闭路线路，今天踩着昨天的脚印，昨天踩着前天的脚印，脚印踩脚印，叠成一条路。他走出楼洞，稍微伫了一息脚，眯着小眼睛看着前楼后面围起的竹篱笆。他象阅读一本翻来复去永远要读永远读不完的书：竹篱笆、一棵苦楝树、垃圾箱、厕所、一排小平房。左拐弯一栋楼房、铁丝网围墙、砖垒的后院、一片小店、裁缝摊、豆腐摊。穿过一条小巷子，走上一条笔直的马路，两边绿树成荫，路的尽头是机关大院。武世宝迈着八字步，左右微微摇摆像鸭子走路一般，步距始终如一，40厘米。他走进大院，拾级上楼，用右手推开办公室的门，照例迟到一分钟，照例最后一个走进办公室，照例大大咧咧对已经坐在办公桌前的同事们说：“你们早。”他走到电话机前：
咯——咯——咯——咯——咯——
“喂，小颐吗？你好，你不是要分析图吗？九点钟在机关大院门口等，我带你一起上图库，一定啊。”
“笃。”他放下电话，对同事们说：“今天上午我去图库拿图。”
“刘处长来过吗？”有人推开门进来问。
“刘工找刘处长，有什么事吗？”武世宝见有人进来，异常活跃异常激动又异常热情，他声音宏亮地说：“刘处长在321房间，来来来，我帮你去找。”武世宝走出来用手碰碰刘工的胳膊说：“刘处长的女儿前天结婚了，找了个本科生，学电子计算机的，小伙子个头一米七八，方方的脸，挺鼻梁、大眼睛，一头乌发自然卷，小伙子帅呢！说象佐罗、三浦友和、象费翔都不算过誉，刘处长高兴呢，每人给了四袋糖，你们都吃到了吧？”武世宝推开刘处长办公室的门，看空无一人，便发出失望的叹息：
“噢，不在。”
刘工匆匆而去。
“啊呀，杨晓莉。”
刚刚上楼的杨晓莉被喊愣住了，她停住脚，一看是武世宝便十分轻松愉快地一笑。
“回来了？”武世宝与杨晓莉一样愉快。
“嗯。”杨晓莉很兴奋。
“上哪啦？”
“黄山。”
“啊！那可是世界著名的自然风光胜地，天都峰上了？”
“上了。”
“噢，了不起，前年陪部里来的客人，我也曾上去一趟。往峰顶一站，顿时觉得身体轻了许多，象是往上飘升的一样，脚下尽是千山万壑，眼前山峰劈地摩天。西望莲花峰，东眺钵盂峰，峰峰相连，千峰竞秀，有的以雄秀见长，有的以险固争雄，有的以幽静取胜，你这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又有文化，又有思想，感受一定比我还深呢！”
“哪里，我只是看看稀奇，还谈不上感受呢。”
“好好，你到科里去吧，我要到图库去拿图。”
十点了。站在大门口的小顾，真是焦急不安，忍不可待了，他第二十次看表，武世宝终于在远处出现了。他不急不慢，一摇一摆，迈着始终如一的步子向小顾走近。他远远地扬起手，十分歉意地说：“小顾，让你久等了。”
“还好。”小顾是个容易迁就的人，人家一致歉他反倒觉得不过意了。
武世宝走近小顾以后，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小顾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调整好步距才走到他的身边。
“你们要那个图有什么用？”武世宝侧面问小顾。
“汇报时用。”小顾说。
“又来领导了，哪一级的？你们要图汇报，肯定是上头来的大人物了。我说你们啦，今天这个领导来了向他汇报汇报，明天那个部长来了陪他参观参观，除了汇报就是参观，除了参观就是汇报，整天忙东忙西的，不知忙了点什么，一点实事也不干。”武世宝埋怨、数落、不快、唠叨叨的。
小顾听着，又不好直面相言，只好摊开双手微微耸了耸肩，没有回答他。武世宝默默无语，肩有些倾斜，他目视前方，大约走出去五六米，他看见前面走过来一个人，他大声喊道：
“你好，徐科长。”武世宝立定站好，右手一扬：
“这几天没见你，出差了？上北京？上广州？还是上丹东，到酒泉？”
“哪里，这几天家里都忙不过来了。”徐科长说。
“忙啊，大家都忙。”武世宝说着开始移动脚步。
徐科长走过去了。武世宝贴近小顾说：
“这些人能干点什么事呢？他是机动处设备科的科长，要个什么备件，订一个什么合同，哧溜一声飞了，尽跑些自己没去过的地方，什么云南、贵州、新疆、青海的，填填空白点。还是他们这般人快活。”
“你好，郑处长。”
见到前面走过来厂个人，武世宝停下脚步，右手一扬说。
“你好，你好，你在忙什么呢？”郑处长很和善，有礼貌，停下脚步笑笑问道。
“喏，党办要总图，上面领导来了，我帮他去拿图”武世宝用右手横有胸前，指着身边的小顾，头微微一侧，神情不屑一顾。
“噢，你们忙。”郑处长十分客气地辞别。
“走好。”武世宝扬起手说。郑处长走过以后武世宝，贴近小顾说：
“这个外事大臣可有口福了，他是外事处的处长，今天接待美国人，明天接待法国人，后天接待日本人。昨天西德AGG公司总经理格洛托帕斯来了他能不宴请？你请了人家，人家还能不请你？你请过来，他请过去，反正也不掏他一个子儿，陪着吃呗。什么对虾、干贝、炸鱼肚的，有高级官员来还可能吃上燕窝、鱼翅的，他们啊，真快活呢！”
“你好，许处长。”
“你好，张主任。”
“你好……。”
小顾抬腕看看表。武世宝走过来说：时间来不及了，那我们从这条巷子里穿过去吧。小顾随武世宝拐进这条巷子。巷子很窄，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住家楼房。一楼住家户在门前用竹篱笆围了个院墙，路就变窄了。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龟裂、破碎了，有些地方根本没有水泥了，路面变的坑坑洼洼，不怎么好走。武世宝走得很慢走得很吃力走出了汗。小顾在前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武世宝没想到雨季一过，路面会坏成这个样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武世宝停下来直喘气，小顾猜他对路又要发一通牢骚，其实没有，他用手捶捶腰说：
“我那床不行了，人体工程学告诉我们，人在直立时，或仰或卧时姿势是不同的。站立时，后背和臀部约有百分之四十到六十的凹度，脊柱呈S型，而仰卧时的凹度减少百分之十，脊柱又接近直线。我的床不合人体工程学对床的要求，你看腰总是有点痛。”
小顾暗自好笑，小顾说：“我们还是走马路吧。”武世宝欣然同意。他们拐出巷子重新走到马路上。马路两旁人熙熙攘攘，马路上车辆穿梭，鱼贯而行。他们俩人站在大斑马线以外，汽车过去了，小顾走过了马路。武世宝却退了回去。汽车一辆又一辆，待马路上完全没有车了，武世宝才慢慢走过来，十分抱怨地说：“你看看这车，速度那么慢，开不好还打滑。日本已生产了BCX一一5型电动汽车，装有节省燃料的奉田FXL型汽车，还有卫星中继通讯设备的三菱MP一90X型汽车。路也四通八达，地铁象蛛网，地面上基本上没什么车。可我们……咳！”
说着讲着，他们穿过中心花园，走过了一个s型过道，在图库前停下。武世宝伸手敲敲门：“咚咚咚。”
“没人？”武世宝不快活了。
“不是下班了吧。”小顾失望起来。
“你看看，才十点三十五分他们就走了。”武世宝拾起手腕，用手指指手表说：“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能干些什么事？这些人啊，都是老爷。上班不象个上班样子。走吧，下午上班再来吧。”
小顾愣在那儿没动，忽然小顾象想起什么：“现在实行的是夏时制，你表没有拨？”
武世宝一愣，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即平息下来，他若无其事地迈开八字步，走了几步回过身子对小顾说：“你认识这地方，下午你自己来拿吧，昨天我已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你就说我让你来拿的就行了。下午我还要到科技处要一个材料，事情多得么，忙不过来。”
武世宝走了。小顾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