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唐)王勃《滕王阁序》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留住从前”正在成为发达国家和许多发展中国家文明人的一句口头禅。为了实现留住从前的梦想,已经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和步入更高一级文明生活的人们,正在不懈地找寻和全力保护那些曾经代表着独特的艺术成就的创造性天才杰作,一种可以为消逝的文明或文化传承提供独特见证的物质存在,仅是建筑方面的保护物就非常可观,宫殿、古墓、剧院、竞技场、神坛、佛寺、古堡、老宅……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加久远。时光匆匆,日月如梭,如何能将逝去的时光挽留?如何能让节奏匆忙的现代人停停脚步直观地与前人沟通?
在没有现代科学技术甚至连写实照片都没有可能留存的农业社会里,史书、碑刻、绘画以及大量的器物文化,都是我们探索过去、考证历史的有效途径,而幸存的各种建筑物则是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因而也是最珍贵最直接的器物文化的表现形式。古希腊的海神殿、巴特农神殿、雅典卫城、宙斯庙、音乐城、欧迪恩剧场等等具有两三千年历史的大型建筑物,反映出当时建造者的强大。它们经历了漫漫岁月的风侵雨蚀,今天依然屹立一方,成为人类的骄傲和自豪。今人在惊叹它们宏伟的建筑规模的同时,引发了对古人的艺术审美和政治环境、文明进程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思索。在这些庞大精美的人类文明的里程碑前,今天的人们作何感想?为了庆贺2000年华夏民族的盛大节日——春节,香港凤凰卫视台组织了精明强干的节目制作组,到世界最古老的几大文明古国——希腊、罗马、埃及、印度、古巴比伦(今日伊拉克、以色列、约旦、巴基斯坦)以及中国采风,隆重推出了一套文化精品节目《千禧之旅》,将两三千年前诸如希腊雅典的海神殿、巴特农神殿、宙斯庙、阿狄库斯音乐城等最古老最宏大的建筑物,向世人充分展示,神殿、古堡、石阶、石柱、炮台、岗楼等等,传递着和平的信息,传递着家园的信息,传递着文明古国的历史进程。
钟情古建筑,钟爱老房子,正在成为全球文化时尚,于是许多人提出“留住从前”的口号。西方一些发达国家,对老房子的保护非常精心。瑞士首都伯尔尼城,依托背靠阿尔卑斯山的地理优势和保留着几百年的建筑物,把欧洲中部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很好地结合起来,让草坪、山丘、小溪、屋庐都笼罩在如诗如画的牧歌田园格调中。伯尔尼附近的一个小城镇,完好地保存着一座中世纪的城堡,八九百年前建造的这些建筑物,与当地迷人的景色浑然一体,构成了绝佳的休闲胜地。当地除了有足够的草坪外,分布着一些占地面积很大的富家宅邸,而且还有高大的教堂,有拥挤的居民住宅。将这座建造于公元12世纪的城堡完好地保存起来,是对人类文明和进步做出的一大贡献。
英国有一个专门保护十六七世纪老房子的民间机构,叫托管委员会(THENATIONALTRUST),这是一个慈善机构,靠着会员的自愿捐资和支持得以存在。托管会的活动从一名叫做LOTHIAN爵士的捐赠活动开始,这位爵士将祖传的庄园——一所17世纪的老房子和周围4500英亩的土地,全部捐赠给托管委员会,托管委员会的保护乡村房舍计划正式启动。托管委员会的职责是保护国内有价值的建筑物和优美的环境,特别是那些未被破坏掉的英国乡村旧式老房子和历史建筑物,所有托管的房屋必须保持十六七世纪时的原貌。托管会除了负责管理对外开放老房子和周围空旷的草地,还托管几个世纪前的那些靠风力和水能驱动的小磨坊,托管这些古建筑周围的自然环境保护区。这个群众自愿参加的民间组织,尽量引导英国国民前来参观这些房子,参观者花很少的钱,就可以更多地了解到民族的历史,这个途径对增强国民的自豪感、使命感大有好处。托管会成立八九十年,拯救了英国150座同样的老房子,每年大约有数十万人到老房子休闲,享受远离现代喧嚣繁杂生活的乡村情调,享受这里提供的浪漫和悠闲。山坡,草地,绿树,小溪,保持了原有的宁静和美丽,最大限度地满足了现代人的精神渴求。在两三个世纪前的农场和乡间小屋,游人疲惫的精神可以得到完全彻底的放松,波动浮躁的情绪可以得到充分调整。
当今美国,国家级的“公园”如加里弗尼亚州中部的YOSEMITE(约塞米蒂)、怀俄明州西北部的YELLOWSTONE(黄石公园)、亚利桑那州的GRANDCANYON(大峡谷),这些既是自然遗产又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对象。从美国独立战争开始的遗迹和纪念碑,到人类古化石河床遗址,还有宏伟的山脉等等,这些唤醒人们追寻过去的梦想和情怀的地方,早已成为现代美国人的忠实朋友。在美国这个最发达的国家,国家公园的服务内容还包括建筑师、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生物学家以及与保存保护这些遗迹遗址有关的各类专门人员。对于仅仅有二百多年现代历史的美国来说,许多城市都通过保护文化遗产的努力,来恢复城市的核心地位,激发地方经济的活力。这些沉睡的文化遗产,已经成为社会与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部分。
两千多年前,圣人孔子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时光悄悄溜走了,承载历史的建筑物有些幸存下来。《史记·秦始皇帝本纪》载:秦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遂上泰山,立石”。秦始皇修建阿房宫,修建万里长城,刻石颂德,传播威名。秦始皇挥霍了难以数计的财力,驱使了无以数计的人力,同时,将两千多年前的历史文化也留传给后世,秦始皇时代的政治、文化随着宏伟的建筑物的留存而达到永恒。这就是器物文化包括建筑物在内的物质文化的魅力所在。
皇家禁宫也好,圣人府第也好,都在通过建筑寓教于物,将做人处世的道理凝聚于建筑中,显现于砖石木雕上,这些建筑已成为人类的精神家园,后世人因此将受益无穷。1998年的6月6日,香港凤凰卫视主持人杨澜,以“建筑与城市”为题,对世界著名建筑大师贝聿铭进行采访,这位知名的美籍华人说:“建筑至少要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希望一千年。”“我的建筑比较保守,因为我想来想去建筑是与历史有关的,你不能像做衣服一样。”访谈中,他们涉及了二三百年前平遥的票号、钱庄,以及保存下来的那些气势不凡的明清山西宅院。走在古朴宜人的大街小巷,踏着青石板铺筑的路面,甚至路上偶尔还有凿刻着文字的明清石碑,怎能不让人流连,怎能不让人回味。
2000年的一个节假日,我回到唐宋称做石州、明清称做永宁州的离石城,探望年迈的父母亲,又闲逛着寻访萦绕童年记忆的一个个老地方。小时候曾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的东厢房,上城内的小学时,学校就设在大名鼎鼎的清代廉吏于成龙后人盖建的一所宅院里。小城街面上,至今仍矗立着一座阔大些的清代建筑,临街的一面只能看到它高大厚实的楼背,楼背上有序地爬满一个个固定墙体的生了锈的大墙钉。屋顶是歇山顶建筑风格,从侧面望去,人字形的屋脊下,有一个直径不到一米的圆窗户,好似楼房的大眼睛。小时候经常走过这段红石头铺砌成的主街,下雨的时候,街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成群的燕子绕着这栋屋檐宽大的楼屋,斜飞低冲,展翅吟唱,成为童年生活中一道抹不去的亮丽风景。五六岁的时候,随父亲去过这所院子,记得当时是一个有办公人员出入的地方。然后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突如其来,漫长的动乱时期,砖砌的门洞紧紧封闭,门上长年挂一把大锁,然而那条砖头券拱的门洞却始终让我牵挂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这所楼院的印象大都化成了碎片。然而,时隔三十多年,因了职业的缘故,我又找回燕雀绕梁的老宅,对这座老城里有些名气的老院子开始比较理智的审视。院子里住着两三户人家,东西两进的院子早已开始破败,正房、厢房都是三间格局,不过正房的二楼为小五间结构,下窑洞上楼房。从这座东西相连着两个工整的四合院和正厢房的规模上,可以想见当年这所住宅的风光。经过院里一位寄居者的引导,在坐北向南的正房二层楼上,发现了盖房历史的简单记录,粗大的横梁上,写着模糊难辨的一行字。在尘土覆盖、蛛网交织的老屋里,我翘首仰视,用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从那些斑驳陆离的字迹里,分辨认定了这样一组文字:“峕(时)大清雍正拾年岁次壬子三月甲辰初八日乙丑贡生贺士彦男崇峭崇崚崇嵋吉建。”我没有去核实修建这所宅院的贺氏当年是何许人物,只确定了这所房子起大梁的准确时间应该是在1732年4月2日。这个发现着实给了我一个欣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进步,建筑不断地推陈出新,留传后世的古建筑会越来越少,古旧的宅院建筑也会越来越被人重视,为更多的人所喜爱。透过这些充满传统建筑文化、世俗情调和人文精神的古宅旧院的高屋峻宇和断壁残垣,往往使今人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历史,走进远去的岁月。而宅院也将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理念,通过凝固的建筑,传承给后世人。“留住从前”,应该成为更多人文化保护的自觉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