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春夜。我自太行山采访归来,坐在京广线夜行进京的火车上。已是午夜时分,但毫无睡意,凝视着车行的左前方:千里太行山就屹立在那里。此刻,千山万岭隐在朦胧之中,但我却不愿移开视线,似乎那青山变活了,追逐着列车,向我发出热情的呼唤……
我的这次采访不能说是成功的,连采访对象都没有见到!可是,我的心却深深地被激动着,简直难以自持。似乎只有这一次,才使我真正结识了太行山。
此番进山,我的任务是采写造林模范石老汉。行前听说,那地区此次奖模中只有这一位特等模范,而且就是为了他,才专设了这个特殊称号。谁知来到之后,才知道他在四年前已辞别了人世。
我将如何完成预定的采访任务呢?只有一个选择:去爬那百里羊肠山道,到石老汉生活了一世的“三县台”村,去寻觅他生活的踪迹。
“三县台”,口气倒真是不小,可实际上只是个不足十户人家的小山庄。沟涧道道,青山重重,把它封闭在太行山的深处。
接待我的村长,也是个老老实实的山里人。据他说,全村年纪最长的老人也说不清石老汉原籍何处,啥时进山来的。都说,从记事的时候起,就看到他在这山沟里住了。这老汉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洒过无数血汗,却没有留下子女。但我想:他虽无家嗣,总该留下几间房舍吧?
村长答,他哪有什么房舍?原先住过的庵棚早倒塌了。后十几年,他整日在后山栽树,住在野岭山洞里。回村时,村里库房就是他的家。那么,他留下些什么呢?
村长说,他留下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捆烂棉花套子,一口山西产的铸铁锅,还有一把磨得只剩下镰刀头那么大的头。
那把头的柄是椴木的,让老汉的手掌磨得油光锃亮,木质都被汗水浸得发红了。
还有什么呢?村长凄楚地回答:“那就是他的坟了。”
村长领我们越过一座岭,再过一条深涧,来到一山顶。山顶只有十几步方园,几株小青松间是埋着老汉的土坟堆。坟上芳草萋萋,草丛中开着叫不出名字的洁白的、艳黄的、鲜红的野花。
为什么葬得离村这么远呢?老村长说,地方是他自选的。你们瞧,在这个山地上,正好能看见对面的青松山、青桐坡和核桃涧。那是他二十年的心血浇出来的林木,是他给后人留下的唯一的纪念物。
他一共栽下多少树呢?老村长说,松柏没有数,多半是种籽出的苗,他种满了那一架山;青桐也没有数,满满一面坡;沟里核桃倒是有一个大约摸数:他死后,几个青年人点了一整天,五千棵还出头。
老村长不善言词,也不那么易动感情,可当他讲起石老汉来,眼窝子里却闪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老汉一生一世钻在这山里头,着实不容易。旧社会,山里苦啊,没有跟太行山顽石一样坚硬的身子和性格,就别想活下去。人们都说,姓石的是个拼命鬼,从野牲口嘴里夺出半年粮,又豁上性命从石头缝中抠出半年粮,硬硬地在山里活下来。看人进山来,他兴高采烈地欢迎;看人出山去,他摇着头表示惋惜。好像他命中注定,非守着这山就活不下去。见人他就说这句话:“只要肯掏力气,这太行山养人哩!”
这种“拼命”日子一直过到当地解放。
土改后,石老汉同大伙一样拿到了土地证。农民们欢天喜地啊,拼命往那几亩山地上洒汗水珠子,同时,还狠命地毁林开荒,多种庄稼。
石老汉却不同。他说,靠山要吃山,光种粮食养不富人。他在分得的陡坡地上狠劲栽树,种药。可是,他栽下的树还没长成材,世事就发生了突变。一声“合作化”,山坡、沟地全拢在一堆儿了。已经四十几岁的石老汉,一心“走社会”啊!老汉自愿报名入社,自报奋勇当合作社的护林员,去给集体营山。他一面护林,一面在荒坡上栽树造林,同时,他给合作社里搞起了木材加工副业。他经心选砍下那些长得过密的粗树枝条,削成纺纱厂用的锭子坯,国家收购,一根就是好几分钱哩!他光着脊梁背蹲在阳光下使劲削,洒着汗水往山下供销合作社的收购站挑,回来后大把地给农业社会计交人民币!
老汉还在后山划了禁区,不许闲杂人进后山林地。全村十来户的烧柴全由他一人供给,家家烧不完他砍下的树枝。封闭后,后山的林木越发繁茂了。老汉乐得笑起来,逢人便说,“有了青山,全队不愁吃穿!”可惜,他笑的时间太短了。一九五八年秋天,大炼钢铁的土高炉到处点起火来,不知是谁的发明,说没有焦炭,木柴也能“烧开炼钢炉”。于是,太行山东西两省的公民们,浩浩荡荡地进山砍树来了。老汉慌忙上前阻挡,说得口焦舌燥,没人搭理。只好蹲在山坡上看着他们砍。砍一斧头,他一眨眼,心头一阵疼。
第二年春天,老汉站在山梁上,看着满山只留下一坡坡树茬子。他好像觉得,大山——他的生命伙伴,已经死了!他腿一软,扒在山梁上嚎啕大哭:养人的山啊,你犯了什么罪?!
老汉越哭越心疼:没有林木,山还怎么养人哩!没有养人的山,全队几十号人往后靠啥哩?
随着土高炉烟火的熄灭,开始了几亿人一起饿肚子的那段艰难岁月。好在之后不久,党中央的救民于水火的政策下来了。老汉擦干了眼泪,勒紧了腰带,走家串户,宣传开了:“靠山要吃山,吃山要养山,咱们还得在山上栽起树来……”
“憨话!这老汉中魔了。”有人不客气地这么说。有人碍于情面,没说这么难听的话,只是淡淡地对他咧咧嘴,摇摇头。只有生产队长认真地听了他的建议并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老叔啊,那是件容易的事吗?如今人人肚子空空的,腰身手脚软软的,上不了阵哩!想干,你自己就先去动手吧!”
“真的?”老汉睁大眼睛盯着队长问。队长使劲地点了点头。老汉真的扛起头进了后山。他刨来小树苗苗,一行行栽下去,采来树种,一畦畦种下去。林间套作瓜豆、山药蛋。那两三年间,“瓜豆葫芦一夏饭,山药野菜冬春粮”,老汉自种自食,真的在山上栽活了几千棵树!
老汉看见山又开始变绿了,复活了,他又笑了。可是,笑声未了,他就被抓到山下公社去了。不知什么年月,是啥因由,上头又刮下来了“批资本主义”的风:老汉开山种“私树”、“私地”,该当何罪?!
整整一天的斗争会,老汉低头站着,一字不漏地听,可一直没听懂批判他的那些“高深”道理。事后,老汉在队部一直坐了好几天,等着拿他去坐班房。队长说,“好老叔!你傻等个什么哩?不快去种地,等冬天喝西北风吗?”
老汉说,“地要种,可更得养山。种地不养山,山还是不养人哩!”
队长见他来了痴劲,又论开了老理,说:“好了,好了。上回的事全怪我,我是把你的事当经验往上报哩!谁知害你站了七天‘戏台’。往后就是你栽满一架山的树,我再也不去报功了!”
石老汉丝毫没有责怪队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高声问道:“这话当真?好!咱们一言为定。往后再有人问到我,你就说我暴病死了,说落崖摔死了也行,说他早已埋进后山黄土,沤成泥了!”
说完,他给队长深深鞠了一躬,扛上头,提起破烂和那口山西铁锅,就直奔后山去了。
石头一样的实心老汉,这回倒也学乖了。他翻过老岭,钻到深山里,来到平时人迹罕至的那几架山梁上,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阶段的惨淡经营。他找到一个向阳的干山洞,砍下荆条编个笆门,打来山草弄了个地铺,搬来三块石头支起锅来。这一切都在一天内完工。第二天他就扛上头上山了。其后那十几年,山外人世间该发生了多少怪事啊,但老汉一概不顾。其实,他知道得也太少太少。他若是了解当时世事的万一,恐怕也就不敢再栽树了。但是,十几年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老汉过得绝非轻松。春夏两季,他播种,擂枝,栽苗;秋天,又栽一茬,冬天,他满山打松籽,拾橡籽,修条田,挖鱼鳞坑,为第二年的造林作好准备。然而,老汉的心上却是愉快的,几乎天天都在兴奋中度过。他看见山上又长出丛丛绿苗,他的生命伙伴又复苏了。
村里人并没有忘了石老汉,羊工和砍柴的人不断从后山里带出令人兴奋的消息:后山那座界岭快种满松树了!老汉拾了那么多橡果,埋了半山坡!还有人看见,老汉卖出口粮,扛着木头到别处山里换回半麻袋核桃,自己一颗不吃,全埋在那两山之间的沟里了……
而这一切消息,却只传到庄里为止,再也没有向外流传。因为队长对全队社员说过了:谁要说出石老汉栽树的一个字,全村人都不会轻饶他!老汉坚韧不拔,一直干到一九七六年春节。“春节这天夜里”,村长对我说,“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风雪中有人推门。开始,我以为是风,等了好一阵,还在推。我就问:谁?”
‘我,石老汉!’声音十分微弱。
他半夜三更,冒着风雪来干啥呢?我忙开了门。只见老汉趴在门口雪地上,滚了一身泥,又落满了一身雪。
我连忙把老汉抱进屋里,暖在炕上。老汉脸色腊黄腊黄,两眼没光,似睁不睁,出气急促。我知道,他一定病了,长年像野牲口一样住山洞的人啊……
“这一夜,石老汉不容我离开他一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等他气喘稍定了之后,他望着我,说:‘队长,我身上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难受过,我怕过不了这个年了。爬了半夜才回到队上。我来对你说,这十几年,我栽种的那些树,你们要接手管好它!靠山要吃山,吃山要养山啊。可别再让人闯进山来给毁了。’”
“那一天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另外就是恳求队上父老,一定要把他葬在这山上,这大概是为了好看着这山上的树长大,看着这山绿起来……”
“那天,他就在我家土炕上闭上了眼。”
“第二天,大年初二,我们全村人为他出殡。把他葬在他选好的这个山上。全村大人孩子都哭了,像死了自家的亲人。”
“老汉孤身一世,没儿没女,可太行山哪个山头不为他戴了孝?千山万岭白茫茫一片,山风刮着,小树林在呜叫,那是他成千上万个儿女在哭他哩!”
这差不多就是我的全部采访记录了。
再也见不到石老汉了!我久久地站在林木茂密的青山上。这山上留着他的足迹,洒遍他的血汗。看见它,我觉着就像是见到了石老汉!生前他在这青山上劳作不息,死后又托体与这青山,他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献给了这重重青山了!
今夜,我已离开那些山峦千里之遥了。可是,在那迷茫的月色里,那巍巍青山却变活了,正向我招手,呼喊。青山啊,你就是石老汉的化身吧?一定是的!老汉用自己的身心,用人的精灵使你死而复活,是他给了你灵魂,给了你生命!
啊!今天我懂得了:为什么虽屡遭风霜凌袭,祖国大地却青山不老?因为它的沃土里,融合了万万千千个石老汉这样忠勇儿女的热血和英魂!啊,古往今来的千千万万个有名的和无名的石老汉们,将常留人间!因为他们无私地将自己的身心灵魂,融入了祖国的山川大地。
作者:洪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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