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755600000022

第22章 走近苏东坡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标题为《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东坡先生名诗,是他于宋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谪放海南岛儋耳三年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六月遇赦,“量移廉州”,六月二十日渡琼州海峡北归,到廉州,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合浦时,所作的过海诗。

这些年来,我一直循着这位大师的岭南行踪,探寻他的被小人排挤,被朝廷放逐的行吟苦旅。现在,坐在广西合浦廉州中学校园里的东坡亭上,我似乎于冥冥中听到他在苦吟这首渡海之诗。

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轻轻松松地落在了“兹游奇绝”四个字上,绝不是一般人的心境,能够想得开的。诗人的乐观胸襟,豁达精神,不屈意志,全在笔下流露出来了。他曾经写过一首《观棋》诗:“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就是这种意思了。

据《苏轼诗集》引《王氏交广春秋》注:“朱崖儋耳,大海中极南之外,对合浦徐闻县,清朗无风之日,遥望朱崖州如菌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于是,不妨设想,那时,过琼州海峡,可不是现在一两个钟头的事情,而是坐帆船,需作二十四个小时的长途航行,海水茫茫,天色苍苍,波涛万里,浪逐船高,东坡先生伫立船头,会不想起当年贬往海南的那次暗无天日的行程吗?

三年前,在雷州半岛的徐闻港码头上告别登舟时,无论送行的亲友,还是同船的渡客,都不相信年逾花甲的东坡先生,还有北返的可能;恐怕连他自己,也作了老死海南之想。他给友人信中说过:“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死即葬于海外。”但天不绝人,三年后,他又重渡海峡,北望中原,能不感叹系之,诗兴大发吗?这首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诗人艰苦卓绝,特立独行,整他不垮,打他不倒的一生写照。

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巨人,由于他始终“忠规谠论,挺挺大节”,所以“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祸,无妄之灾,难以逃脱小人一族屡次三番的围攻,饱尝贬谪他乡之罪,领受颠沛流离之苦。文人遭嫉,多由文人而起,而文人相轻,走到文人相整,只是一步之遥的事情,历史上的文学屠杀案,往往由这种恶性嫉妒而起。

如果作一次中国文字狱的起因调查,你会发现整人整得最起劲的,一是那些根本不入流的作家,出于嫉妒。二是那些已经写不出作品的作家,由嫉生恨。三是那些写得比他好的作家,比得黯然无色而不甘心的作家,由恨而萌发出刻骨的歹毒。四是那些压根儿就以文章为登龙术,为敲门砖,为垫脚石,志在攀附巴结,其实是打着作家幌子的作家,为了达到目的,连杀人之心都敢有的。五是那些吃柿子拣软的捏,以作家为靶子,为猎物,根本不是作家,却挤在作家行里来谋算作家的文学杀手,那就更是可怕了。这些人,无一不身怀绝技,无一不人其面而兽其心,无一不是想将正直文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家伙。

这些文人,惟其志不在写,所以,只要一有机会,或则结伙、成群;倾轧、排他;派性、门户;封王、称霸。或则告密、陷害;检举、揭发;批判、打击;压迫、厮杀。最可怕者,是那些能够倚仗自己的、或他人的权势,得以放开手脚,来整同行的文人式小人或小人式文人,那一副杀气腾腾的嘴脸,甚至连皇帝老子都自叹弗如的。

苏东坡被放逐海南岛,不一定是哲宗赵煦的意见,而是那些想整苏东坡的小人们,变态的施虐心理作怪。据说,已贬往惠州的他,写过一首诗,题名《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传到了京师,已经爬上高位的章子厚冷笑一声,“苏子尚尔快活耶?”于是,再贬儋州。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说过:绍圣年中,把一批元祐党人贬往外地,因为苏轼号子瞻,瞻字的偏旁为詹,就罚往儋州,苏辙号子由,由字与雷字下半的田字近似,就罚往雷州,刘莘老罚往新州,也因为莘与新两字的部分相同。从这种挖空心思的刁钻行径看,绝对类似性功能不健全的太监们的阴毒意识。当他们操刀宰人的那会儿,你不能不赞叹此等心术不正之人,竟能想出如此刻薄无聊的伎俩。所以,文学杀手比职业刽子手更毒辣阴狠,更卑污龌龊。

在习习海风吹拂下的苏东坡,眼看海岸线已在视中,终于又将返回中原,抚髯而想的他,恐怕也不禁摇头了。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被人整了一辈子以后,还仍旧活着,而整人者本以为整倒了别人,扶摇直上的,结果也还不过庸庸碌碌,如此而已,有的甚至连屁毛也未捞到一根。东坡先生扳扳手指,先贬黄州,后谪英州,再罚惠州,后流海南,说得上命途多舛。他摇头,因为,他纳闷,落在小人包围圈里一辈子的一介文人,如此折磨,如此拨弄,而居然不死,如今,还能站在北渡的一叶扁舟上,活着回返家乡,会不感慨系之吗?

但也不能由此断定,那些文学跳蚤就咬不死人,文坛上的书生悲剧,诗人噩运,作家痛苦,文人灾祸,而由此身陷缧绁,终生冤狱者,可谓层出不穷;断颈割首,横遭极刑者,简直络绎不绝;或“生平文字为吾累”,“头颅掷处血斑斑”,再无生路;或“冤沉狱底文章罪”,“远戍散关不见还”,饮恨而终。在文学史的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泪痕血渍啊!苏东坡虽不死,但也掉了一层皮以后,终于踩着跳板,踏上离开三年的大陆,不能不说是一次性格强者的胜利,也是一位对自己充满文学自信者的胜利。

被整,不垮;活着,而且很好,这对那些下手整过你的人,别看他装得煞无介事,其实,那是他永远排除不掉的噩梦。王安石后来白昼见鬼,恹恹而亡,恐怕也只能够以“现世报”三字来解释了。

从这首渡海诗看,那些想扼杀这位文豪的小人们,恐怕是大大地失望了。第一,他没有如他们所设想的,把他放到当时物质异常匮乏的海南岛,饮食不继,无以为生,困迫得丧失斗志,最后以瘐毙了结。第二,他也没有如他们所盼望的,把笔放下,将诗情收起,再也不抒发他那满腔的巧思和才华,从此成为一只不能鸣唱的鸟。第三,出乎他们所预料的,苦行的磨炼,对诗人来说,酝酿成他思想的最后一次升华,南渡以后,他的诗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他把三年流放,看成不过是平生最奇最绝的一次难得的经历,这实在使他的对手气得发昏的事情。

合浦,据《舆地广记》:“广南西路廉州,领县二,其一为合浦。”可见是个相当古老的县城。从苏东坡的赞廉州龙眼一诗中的“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句看,“合浦珠还”的故事,早在那时就流传了。所以,这是一座以出产珍珠闻名于世的古老城市。人称“西珠不敌东珠,东珠不敌南珠”的南珠,就专指合浦产的珍珠。但我不远千里,来到合浦这块土地,倒不是冲着那些美轮美奂的珍珠,而是实实在在地沿着大师的足迹,寻觅他,走近他,了解他。

因为宋元符三年的六月二十日,到八月二十八日的两个月间,这座古城曾经张开怀抱,迎接渡海归来的苏东坡。当我在这个苏东坡暂住作客的城池里,在这座东坡亭里,似乎真能感触到大师的一丝遗泽呢!

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

忽行榕林中,跨空飞拱枅。

当门冽碧井,洗我两足泥。

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

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

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

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

这首标题为《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的诗,井,亭,榕,多少有一些相符或暗合之处。不禁猜想,一千年前,渡海归来的苏东坡,坐在那敞亮清凉的亭子里,汲井水,烧团茶,任秋风萧瑟,听秋雨淅沥,恐怕诗中的“归路老更迷”的“迷”字,多少道出了苏东坡的兴奋之余,悲怆随之的复杂心境。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森茫。

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

这一首当是同时作品的《雨夜,宿净行院》,也可佐证大师回到大陆南端后那种迷茫、凄冷,和孤独之情。任何历史阶段,从来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很难截然分开的局面。我记得,过分乐观的朋友们,有一程子,春光未必妩媚,春风也不荡漾,就作出春天已经到来而兴高采烈的评估。谁知话未落音,接着便是“雨疏风狂三月暮”,“落花流水春去也”的节气,这都是发生在不久前记忆犹新的故事。所以,智慧如苏东坡者,会不明白,即或如王安石,如章子厚,退出了历史舞台的力量,也不等于马上“烟飞虏灭”,总有一脉相承的残余势力,要他面对的。然而,在合浦的那夕阳余晖里的他,已不是开封资政院里风华正茂的他了。无论如何,对这位“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的文学大师来说,快走到人生尽头,返顾既往,能不为被延宕的时间,感到森茫和凄凉吗?

我们失去得最多的,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的,是时光。

从他在这里做过一首诗看,其中提到了欧阳修和梅圣俞,“我忆汝州六一叟,眉宇秀发如春峦。”“作诗颇似六一语,往往亦带梅翁酸。”说明他经历了“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坎坷命运之后,仍怀着对故人的不忘之情。于是,我不禁猜测,他会不想到另外一位造成他终身淹蹇的王安石吗?

谈起苏东坡,不可能不谈王安石,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与诗词写得绝棒,同样,提到了这位拗相公,自然也就不会忘怀因与新政相背,坐过大狱,飘泊半生的诗人。他们俩,在政治上,不同营垒,在文学上,也相互匹敌。如果,苏东坡的文学成就,不是那么令王安石不安,如果,苏东坡的刚直性格,些许敛抑一些,不去忤弄这位权倾一朝,其实也蛮“小人”化的同行,也许,他在政治上的命运,说不定要稍稍好一点。

凡是较量,只有绝对高出一头的人,才能表现出优裕雍容的“费厄泼赖”的绅士雅量。王安石虽才华出众,但在苏轼面前,并不略占上风,而且在苏对王著《字说》诸如“波乃水之皮,岂滑为水之骨乎”的嘲笑,虽属雅谑,难免使王先生有些尴尬。什么人都可得罪,但千万不能得罪小人,这就注定他的日子不好过了。好在宋朝不打右派,否则,王安石早就给他这顶帽子戴了。从一次王安石对苏轼说过的话来分析:“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乎?”看来,这种打一个拉一个的皮里阳秋的说法,固然表达了他对欧阳修的不以为然,同时也说明他对于苏轼的十分在意。所以,欧阳修在那场变法之争中,不过被得意的王安石遣送回乡了事,而苏东坡却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能不说这其中夹有的文人妒意了。

当然,也不能不谈到诸如舒亶、李定等二三流文人,为了整死这位大师,深文周纳,罗织罪名,牵强附会,望文生义,用隐射不敬之罪来陷害苏轼。舒的诗词,写得差强人意,至今犹有流传,李的唱和,则不上台盘,早已湮没无闻。但没有一个文人,承认自己不过尔尔的。但他们很懂得从他大量诗词中,鸡蛋里挑骨头,寻找反皇帝、反新政的蛛丝马迹,好将其置之死地。

宋朝由开封迁都余杭,宫廷文档,大量流失,总算有一本由同时代的陆游、朋十万收集整理的《乌台诗案》,留了下来。那些整人的手段,虽是几百年后的今天,读起来犹令人不寒而栗。这本书里记叙了王安石所提拔的那些政治棍子们,出于嫉恨,是怎样向皇帝告苏东坡的状。

令人不禁奇怪的,所有过去和后来的整文人的文人,都靠诬告对手用隐射法,恶毒攻击最高统治者,来制造文字狱,这好像成了这类杀手的不二法门。幸好宋代的皇帝,比之他朝,要多一点文化素养,不那么相信这些低能儿编制的谰言,这才使苏轼仅仅流放了事,而不是砍下脑袋,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事情。

据同代人王巩的《闻见近录》载:“王和甫尝言: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欲覆人之家族耶?’禹玉曰:‘它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如果换了一位喜欢对号入座的皇帝,那还不跳将起来,把苏轼给朕推出午朝门外斩首不可嘛!宋神宗倒还冷静,而且也明白事理,把那些告苏轼的状子,以及检举信、告密信,匿名信之类,都交给中书省存档,然后,由内府审理这件苏轼诗案,终于御笔亲批,贬官外放了事。

不过从这则笔记中,也可看出小人多变的嘴脸,此时的章子厚,居然还能说两句正直的话,大概他估计局面未必对苏轼绝对不利。但后来,他上了台,将苏轼罚往海南岛时,那可是一心想将这位大师,从肉体到精神全部消灭的。

十个文人,九个相轻,这种文学上的计较,常常会走向文人相整的格局。然而,时光在整与被整中,一天天过去,最后剩下的,除创伤外,便是无可回避的老迈,这便是我在那座东坡亭里,所能体会这位大师的深深感慨了。

苏东坡一生,政治上从不退让,坚持他的主张,文学上更不买账,他对他那支笔的自信,更是雄心十足。“某生平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

但他不知道老百姓的一句俗话,越是半瓶子醋,越晃荡得厉害,这样,也就越不能容人。中国文坛上,这类半瓶子醋又特别的多,文人相轻,也就是一种习见的现象。古往今来,这种谁也瞧不起谁,谁也看不上谁的场面,也不知看过多少。不但文人自己看不胜看,连老百姓也都熟视无睹,遂也不以为奇了。若是文人居然不相轻,居然心服口服地钦敬某位同行,那才是怪事一桩呢!有几个文人能像欧阳修那样,一读到苏东坡的文字后,马上给梅圣俞写信说:“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

回顾时下文坛,令人高山仰止者,虽大有人在,但像欧阳修这样提携后进者,也并不多,而患有王麻子卖瓜的自我感觉良好症者,更为数不少。这类喜欢文人相轻的人,多自负,少自审;好自炫,乏自谦;有自大之狂,无自知之明;总自视甚高,自鸣得意,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却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也是文人相聚时的风景线了。

于是,轻人者,被人轻;被轻者,也轻人,大家彼此彼此,不分轩轾。说作家谦虚诚笃者少,浮狂傲气者多,不算夸张之语。即或有的作家阳作恭顺和逊,那骨子里的倨慢骄侮,即或是傻子,也能够感觉出来的。还有的,也许当着面,嘴上不得不说些好话,什么还不错啦,什么蛮可以啦,什么比上一部作品大有进展啦……其实,他心里的月旦雌黄,真的全盘托出的话,我敢担保,会使那位想听到佳评的对方,心脏病都要气犯了的。

其实,仅仅是文人相轻,应该是看成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不必太当回事。一位作家,看不上某位同行和他的作品,事属正常。品位之差,胃口之别,好恶不同,格调有异,评价自然也就很难一统。你再好,哪怕你马上有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可能,我可以不喜欢,即使你已经拿到手那几十万美元的奖金,从斯德哥尔摩载誉归来,我也可能发表对你作品不敢恭维的评论。

同样的道理,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也不必要求每个人都叫好,不叫好,便视为大不敬,那就是霸道了。何况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因此,挑出点毛病,讲出些坏话,或者摇头唾弃,置之若敝屣,被彻底地粪土一番,也不会天塌地陷。要是作家不能承受这种或热或冷的待遇,一闻好评,欣喜若狂,一听批评,如丧考妣,那该像玻璃杯经不起高低温的迅速转变一样,就要炸裂成碎片了。

话说回来,文人相轻,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若不相轻,何来竞争?惟其不让人相轻,就只有发奋写得更好,让人家想轻你也轻不成;惟其要轻别人,自己写得很不上路,英雄气短,也张不开这张嘴去数落别人。因此,意气用事也好,情感作用也好,纯粹就是为了赌气也好,或者什么也不为,就由于看对方不顺眼也好,而相轻某一位同行的话,撇开其消极的一面,设法使自己写得更出色些,具有轻人的本钱,也是有其积极的值得嘉许的一面。这大概就是毛泽东说的两分法了。所以,不必把文人之间这种争长较短的行为,看得太严重了。曹丕在《典论》里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看得并不严重的。

但是,怕就怕这种文人相轻的情结,发作到成为一种病态,那负面效果,便是不好估量的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无耻文人在作践大师时,那种无赖嘴脸,卑劣伎俩,小丑心态,下流行为,很令人发指的。

由于苏东坡在政治上不赞成王安石的新法,在文学上达到了“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宣传中外,孰不叹惊”、“传于人者甚众”的程度,“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这就是王安石、章子厚和他们的党羽,绝不肯轻轻放过的原因。第一次流放,因诗祸被抓到开封坐牢,后来谪降黄州,倒是宋神宗多少有点保护他的意思,如果没有这位皇帝,按王安石的爪牙,那些御史们的意见,就该以大不敬罪杀头了。第二次流放,也是王安石的余党所干的事,这回贬得更远,一下子发落到岭南惠州。第三次流放,则是又一批更不成气候的小文人的低劣把戏了,被放逐到海南岛。

初到昌化,连房子都没一间,幸好海南学子崇敬这位大文豪,自动聚集起来,运木培土,给他盖了可以遮风蔽雨的所在,这或许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可贵之处了。在海南三年以后,才遇赦回到合浦。他的全部不幸,无不由文人相整而生。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腐殖的土壤里,必有蛆虫孳生。于是,就像莎士比亚所写的那样:“眼见天才注定做叫花子了,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钳口,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所以,苏东坡穷其一生,也未能摆脱这类专门整治文人的文人之手。终于,还是被他们整得心力交瘁,在召回首都的途中,死在了江苏常州。

宋人笔记《萍洲可谈》里记述:“余在南海,逢东坡北归,气貌不衰,笑语滑稽无穷,视面多土色,靥耳不润泽。别去数月,仅及阳羡而卒。东坡固有以处忧患,但瘴雾之毒,非所能堪尔。”看来,那些由整人棍子们组成的战斗队,实际上还是达到了扳倒大师的目的。

在合浦时的他,也许有一种终结的预感了吧?

“孤云出岫岂求伴,锡杖凌空自要飞。为问庭松尚西指,不知老奘几时归?”这首写在合浦的诗,虽然借寓唐僧西天取经的事,但“岂求伴”和“自要飞”,也是在抒发自己的创作上的兀立不羁的信心,无论“庭松尚西指”,无论“不知何时归”,也无论怎样的文人相整,不改初衷地坚持走自己的路。苏东坡尽管不走运,但他却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丰碑。

如今在合浦县这所中学里,东坡亭在碧草芳花之间,东坡井在蝉声如雷之中,都已是“俱往矣”的供人凭吊的陈年遗址。但痛苦这东西,一旦化为历史,制造痛苦者,和遭受痛苦者,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听的人和讲的人,都无那种切肤之痛的感觉了。

在东坡亭已经模糊的石碑上,我似乎读到了这种不幸之幸,如果小人得意得太早,傥傥君子太经不起挫折,我们还能读到东坡先生的传世名篇吗?

悟到这些不屈不挠,也就不虚此行了。

同类推荐
  • 谈文说画

    谈文说画

    本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为谈文,收录了胡适、林语堂、余平伯等著名文学家的文章;下编为说画,包括张大千、潘天寿等著名艺术家的文章。
  • 爱要怎样千回百转才死去

    爱要怎样千回百转才死去

    作者着眼点在这些传奇人物“惊世骇俗”的婚恋史,以民国那个思想大解放的年代为背景,以一批最敏感、最有才情的男男女女为主角,妙笔生花,风趣幽默,为我们讲述了那个时代、那些人的令人唏嘘的人生和爱情往事。读的时候,你会不停地笑,笑过之后,你会觉得悲。悲欣交集后,你会觉得对人生的理解变得不同了……
  • 生命中被辜负的时光

    生命中被辜负的时光

    本书收录了阿兰重要的随笔短篇,从不同角度阐释如何拥抱我们想要的幸福。人生的烦恼,杂乱的事情,繁芜的情绪……是什么,让我们辜负了那些岁月?你可以喝杯茶,细细品味。
  • 最美不过诗经

    最美不过诗经

    两千年前的爱情在田园牧歌里生根发芽。不妨当个手摇木铎的采诗官,奔走于千顷沃野,弯下腰,采摘着属于自己的快乐、忧伤,生活的每一个片段,不加修饰,都能吟出动人的乐章。2010年度“世界最美的书”评选日前揭晓,中国古籍经典《诗经》一举夺魁。没有直白的文字,对不起《诗经》原初的情感冲动,没有含蓄的表达,难以让《诗经》的爱情委婉动人。本书以清新的笔调优游于《诗经》的田野中,采撷两千年前田园牧歌里的快乐与甜美,那里有纯真无邪的爱情,直抵人心的男女相思,回到《诗经》,找回自然的和美与生活的快乐。
  • 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本书共20讲,内容包括:《诗经》的传统研究与现代视角、《庄子》研究浅说、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爱国主义诗人陆游、关汉卿剧作人物论等。
热门推荐
  • 我拿青春和你斗

    我拿青春和你斗

    人善被人欺。我是一个老实人,可学校老大要打我。街边混混欺负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没有优点,不管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鄙视我。那我就只有用自己的拳头来争取自己的未来。你有种放学别走!
  • 小黛往事

    小黛往事

    小黛是一个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敏感多心,很多想法却缺乏勇气的小人物,此书讲述了小黛同学从大学到工作的点滴故事,主攻情感。
  • Boss凶猛:娇妻,太迷人

    Boss凶猛:娇妻,太迷人

    癌症晚期,她决定干一票打的——绑架席慕风!“他帅?他酷?他是小鲜肉?都不是!”夏雨晴脚下踩着某总裁,拿起手机全世界直播:“他就是一头大禽兽!”席大总裁这一天颜面尽失,成为左江市的笑话。夏雨晴大仇得报,还没来得及兴奋,医院却通知她——诊断书拿错了!噗……
  • 尸囊藏魂

    尸囊藏魂

    四度空间带给无数人幻想,但四度空间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纵说纷纭。一个山村一夜之间奇死三人,后来得知为白日刚死的王奶奶诈尸所为,但也仅仅少部分人相信,而在当夜生还者之一的王储身上又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他为拯救村里的人夜间坐车回村里,可他没预料到的是一些不信邪的年轻人已经聚集在了昨夜最恐怖的地方——乱坟岗。为救一个村里人王储英勇的抱着僵尸跌下万丈悬崖,即将终结生命的王储,突然远处一道长虹刺进王储体内,拯救了王储,九死一生的王储从从此走上了一条荆棘大道。让我们一起进入传说中的四度空间。
  • 呆萌小冤家:首席的枕边蜜宠

    呆萌小冤家:首席的枕边蜜宠

    他是帝国集团的神秘大亨,她是深山简居的“小道姑”。那日,他被人追杀坠入海里,被正在海里洗澡的她恰巧救助。学过医术,练过武,还懂得读心术,却唯独对男人一窍不通。醒过来之际,道观观主说她姻缘已到,要他带她下山。他心存感激,娶她下山,从此视她为心尖宠。只是,她能读懂天下人心,却唯独猜不透他……
  • 重生之天眼

    重生之天眼

    计算机天才叶苏在华佗山不幸遇难,重回十二岁,得到上古丹宗传承,从此踏上一条巅峰之路。表面上,她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是商业王国的缔造者,实际上,她却是国家异能局顾问,某组织的幕后大佬,丹宗的新任宗主。在地球迎接一个新的大时代到来之时,看她如何站在世界之巅,成就辉煌。【都市异能女强爽文,男女主身心干净。作者简介无能,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哦。】
  • 大幻化师

    大幻化师

    夜鸦孤唱,夜色苍茫,血月浸染大地,高帅美男误入另一个维度空间,浮生两世,揭开迷影幢幢……好男儿一身孤胆,飞天遁地仗玉龙闯四方!虽不及云长,誓杀出自己的天下!!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大神王爷倾城妃

    大神王爷倾城妃

    一把匕首,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她,顶级杀手萧灵若,魂穿成为云家废柴丑颜三小姐云灵若,开始了新的人生。被太子退婚,说她花痴?拜托,本小姐不喜欢种马,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被恶毒姐姐逼上擂台,废柴该死?抱歉,本小姐会让你生不如死。一枚古怪的蓝水晶戒指,一个女强者的灵魂,废柴开启逆天之路!他,一代强者,腹黑王爷,霸气宫主,却独独对她宠爱有加:“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你。”
  • 小林杰和狗的故事

    小林杰和狗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末是根据主人公小林杰记忆中的一段亲身经历所描述出来的真实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包含着情感·奇闻·奇幻·励志·亲情的感人元素组合,主要讲述陕南部双溪乡的一个偏僻山村一位名为(小林杰)的励志男孩和外婆家养的一条大黄狗换名叫做(衮子)他[它]们之间的一段人狗亲情,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衮子伴随着小林杰一天天成长,时间在拉长他们之间的情感也一直在加深,某天大黄狗被见人所害误吃了毒药死了,狗狗在临终之时满口白沫含着最后一口气前行赶往小林杰的家中,想看男孩最后一眼,那段经历感人万分至今难忘,其实狗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不管你贫穷富贵只要你认可它,它就会终身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