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的不期而至,直让身不离榻的朱一贵突感乐极生悲,精神深陷囹圄,那销魂帐中的颠鸾倒凤之肉欲瞬间都早已飞花扬絮,不知何味了。
“二弟呀!似此般,如之奈何?”朱一贵哭丧着脸,抓扯着黄殿的袖摆,求问道。
朱一贵凭地一副孬种熊样,使黄殿益加生厌,他真想上去就给朱一贵几个耳刮,并立时废黜他的帝号。然而,黄殿终没有发作,只挤出了一声冷笑。黄殿眼下还要利用朱一贵的“明裔帝胄”身份继续“打牌”。
黄殿慢慢从衣袖内摸出一纸黄笺,递给朱一贵,口气生硬地说道:“这是我拟写的擢任杨泰为‘永和’大将军的谕旨,请你御览加印吧。杨泰为军戎出身,善谙兵机,且对‘永和’拥有大功,人又忠诚,可委以全权军务,赋以虎符,使之居中调度,便可抗抵清军、异徒,保我鼻息。”
朱一贵向无大志,胸襟空乏,是个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的主,他亦明知这是黄殿在为其家族揽权,从而渐渐来孤立、束困自己。可此时的朱一贵又哪能自由自主?他想:这帝王都是人家赐给的,人家要废便就可轻易废了,况且,李勇、吴外等都在外方,自己已成孤势,何不乐得讨好黄殿,由他左右,自己也求个虚名,尽情享乐。
“二弟慧眼!好,我这就加印宣旨,擢任杨泰为大将军,统领新朝军队。来人啊,宣义信候杨泰觐见!”朱一贵手托黄笺,看都没看,忙顺从地附合嚷道。
须臾,杨泰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神露得意,眼透绿光,显是已知内情,专等在门外。杨泰先朝着朱一贵跪叩,三呼“万岁!”而后又面向黄殿跪叩,三呼“千岁!”
“杨泰,皇上有旨!”黄殿拂着稀须阴笑宣道。
“杨泰俯地候旨!”杨泰振声应道。
“杨泰,朕封你为‘兴国公’、‘永和’兵马大将军兼都城兵马统领。命你即速速调度新朝军队,往解安平之危!”朱一贵按着黄殿所教,装模作样地宣旨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接旨谢恩!”杨泰全身细胞仿佛都在舞动,再行三叩,即起身,恭敬地从黄殿手里接过“永和兵马大将军”印,一时忘情,惊喜地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大将军!大将军!”黄殿唤了数声,杨泰方始知是在呼唤自己,忙抬头扬颈诚惶诚恐地应道:“敬请太师赐教!”
“你可秉皇上谕旨,并以大将军的名义,严饬‘忠信候’吴外,领鹿耳门部众一万速援安平。然这城中防务,你自是知晓的,重在将‘弦’绷紧啊!”黄殿阴眯着鼠眼,诡诈异常地说道。
杨泰似心领神会,摆着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式,大话连天地朗声说道:“请皇上和太师宽心!清军外强中干,杜、赖乌合唤散,均不值一提。你们且看我杨泰手段,我一定要让清军止于海边!要杜、赖有来无回!我这就严饬吴外领众去施援安平。”这杨泰平时尽逞匹夫之勇,吹起牛来,也甚是了得。
杨泰话完,朱一贵两眼呆滞,毫无表情。黄殿却又是一阵冷笑。
此时,府城外通往北门的官道上,行人寥寥。只见官道两边的残树枯枝上,一群群的“食人鸦”在扑翅呱叫;空气中到处散发出败血腐肉的腥臭,不时还传来豺狗的饥嚎;四野的稻田,杆秸狼籍,垛堆上冒着乌黑的浓烟。
面迎城里,官道上走着一伙人,他们拉开了距离,像逃难的失所乞者。最前面走着五人,高矮形态不一,但他们步履矫健,身动带风,却都是一色农夫打扮,面显老容。
“杨大哥,眼前这一派情景,还真有些‘大漠孤烟’的味道呢!凄凉,荒芜,孤涩,慑心。”一声女音叹道。
“是啊!心嫣姐姐这一讲,还真的与图书描绘的一样,使人心如涉景,油然一种悲壮。就是我们这身打扮寒酸了些,否则,我们就真似那纵横江湖的侠客,过瘾!”也是一女声附合道,情绪有些别样。
“春韵,你知道一个侠客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这是杨得紫的声音在问。
“这还不知!就是要练出无敌武功。”春韵答道。
杨得紫摇头一笑:“对,又不完全对。武功绝顶当然是一个侠客应具备的起码条件,但真正的侠客,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打尽不平方太平!”
“杨大侠,我知道了!”春韵故意拖长尾音,朝杨得紫身上靠了靠。
林皋说话了:“春韵,你这称呼又错了。你的得紫哥,可不是什么大侠都能够比之的!他可是个将军,一名以国家安危为最高境界的铁血军人!”
春韵自豪地看了杨得紫一眼:“那我们的最高境界也与他的一样!”
“呵,同生死,共命运,肯定一样!”杨得紫亲昵地拉了拉春韵的手。
“那我也应该算是萍踪侠影、肩挑大义的侠客啦!”一直没说话的女音忽起。
“素吹妹妹,然!”杨得紫回头,朝郝素吹竖着大拇指。
“这还差不多!”郝素吹轻然娇道,往前紧赶了两步。
五人边说边笑,一会儿便来到府城北门。只见城门半闭,贼众们在城门前穿梭般吆喝着,如临大敌一样搜查着每个进出的人,那城下一角还绑捆着十几个青壮年。
杨得紫不由地摸了摸衣内的腰剑,示意大家作乞讨状。这五人的衣内都缠扎了一种腰剑,这种剑是按铁和锬的比例铸造而成的,它铁多锬少,因此,韧然极好,可卷于腰中,便于隐藏,战时且与那直柄铁剑的杀伤力毫无上下。
杨得紫低眉轻说了声:“贼查甚紧,不必上前。”同时示意大家就地乞讨。于是,五人均拿出乞讨用的陶钵,故作躬腰屈背,齐举向路人,嘴里发出哀求。
杨得紫见一商贩模样的人刚从城门急急而出,便举钵趋到其面前,连说:“可怜,可怜吧!给点零碎!”
这商贩急要赶路,随手往钵里丢了一枚铜钱,走出两步,又回头好心地劝道:“快走吧,这里又要打仗了,不是乞讨的地方。”
杨得紫心里一紧,详装惧色地忙问:“人都说这府城安定了,我们才来乞讨的呀,怎么,怎么又要打仗了?城里的人跟谁打呀?”
“清庭大军来了,正在打安平呢!这不,那捆着的,都是他们抓来的壮丁。”那商贩边说边急走了。
“谢施主!谢施主告诫!”杨得紫乍得这消息,简直是禁不住要欢跳起来,终于知道了朝庭的动静,怎不叫这孤军于贼穴之间沥胆拼斗的将军兴奋?
“进城!我们乞讨进城!我定要甄实了然,果是朝庭的大军到来?”杨得紫压抑着情绪,轻轻地对四人说道。
“站住!叫花子不准进城!滚!滚远点!”当杨得紫等五人趋步乞求挨向城门时,城门一侧有个头目握刀朝这边扯声厉嚷道。
“头人,你行行好!我等已饥肠碌碌、数日无嚼,城外荒山野岭,兽踊人稀,哪有乞讨?进城也好跪磕点残羹充填。”林皋哈腰趋前,老声哀道,岂料满腹经纶随之而出。杨得紫阻之已晚,不由悬心。
“汰!这叫花子外露破衣烂衫,内藏锦秀文章呢!说起话来书香飘逸、字字珠玑,你这岂是你的真身?过来!老子要好好盘盘你!”头目显然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听林皋言语间透满文诌,不由生疑,便边说着便持刀抢步过来。
头目欺近林皋,就要鹰手去揭林皋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破草帽。
“住手!”随着一声厉斥,诸葛寒从城门中飞步而出,虚风亦现身于城楼下,那声厉斥发自虚风之口,势若洪钟。
“国师!俗徒恭迎莲驾!”头目惊悸回头,见是虚风,忙俯地跪叩,引得那城门守众也一齐都跪伏于虚风脚前。这头目原本就是虚风的忠实信徒,他还是那天在紫竹寺膜拜时被虚风讲法所唆而前来投奔“义军”的。
“哀鸿遍野,众不聊生。尔等已陷不义,非歹已怒我佛。回头是岸,免却杀身!”虚风莲手低眼默道。
头目见说,目瞪口呆,不禁撒手弃刀,接而浑身战兢、扬首拼命再连连磕叩起来。
“回家吧!躬耕求福!”虚风又道。
“听法师的,回家!”头目站起,挥臂喊道。须臾,只见城门前的守众在头目的招引下一哄而散,城门洞开。
“法师!我是黄雷!”虚风闻声望去,见黄雷被反绑在一群壮丁间喊道。
诸葛寒上前轻挥数剑,将十几名壮丁的绳索划断,沉颜问道:“何故没投牛头山?”
“大侠,一出城便被捆绑于此!”黄雷沮丧地应道。
“他们便是你所要投奔之人。”诸葛寒剑指着杨得紫等人说道,即向杨得紫等人迎去。诸葛寒何等眼力?林之堂的易容之术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这个萍踪江湖的顶尖侠客。诸葛寒远在城门内即识破了杨得紫等人的形迹,他向虚风煞有兴趣地耳语两句后,见头目直向杨得紫等人欺身上去时遂现身过来。
“大侠!”杨得紫掀帽丢钵,跑向诸葛寒。
“杨将军!”诸葛寒伸出双手。
“大侠终肯与末将谋面矣!大恩还没亲谢!”杨得紫抱住诸葛寒如久未见面的亲人一般,仔细地端祥着诸葛寒冷俊的面庞。林皋等人亦簇拥上前与诸葛寒寒喧。
“岂料大侠如此堂堂俊逸一表,实与那神鬼莫测的霹雳身手难视一人!果然世外奇侠!”林皋唱喏道。
“雄者相慕,终要促膝抵掌!我师公来矣。”诸葛寒目视杨得紫,手指安步而来的虚风说道。
杨得紫忙引着林皋等人面迎虚风,均屈单膝跪下,杨得紫恭敬说道:“大师善名远播,末将如雷灌耳,今幸得一见,诚惶诚恐!”
其实杨得紫对虚风的前期所作所为和后期的骤然转变十分清楚,虚风可谓是这次聚众祸乱、颠覆台湾的元凶之一,只不过他一直是深藏在背后罢了。虚风的后期骤变、反助清军,使杨得紫重新赋予了虚风新的人品内涵,由此,杨得紫更加敬重这位老前辈的愚忠和大义。杨得紫曾暗自感叹:如此般,才真的叫社稷为上!才真的是大英雄!大丈夫!
“杨将军快快请起!莫折杀老衲!老衲自视为天下罪人,良心近来常受裂撕!杨将军能不计前非,称老衲一声师,老衲已觉苍天浩荡矣!杨将军以天下为重、披肝沥胆、至死不渝,不愧为大恩大德、大忠大义,老衲欣佩!”虚风忙躬身将杨得紫等人一一托起,怀惭般感慨言道。
“杨将军,朝庭大军来矣,在打安平!”诸葛寒抱剑于胸前,露出了难以露出的微笑。
“诸葛大侠,不知你我谁人年庚为大?我属猴,我欲高攀大枝,与大侠义结桃园、此生祸福同受!意下如何?”杨得紫忙不迭地抓时吐出心语,仿佛唯恐诸葛寒又会是转瞬即逝。
“然!我属猪,小两岁,大哥!”诸葛寒斩钉截铁般蹦出几字,显是十分乐意。
“善哉!我又多一义孙!”虚风以手合十,面透满足。
一边,林皋和李心嫣、叶春韵、郝素吹齐跳跃起来,击掌叫好。
大家正愉悦间,忽然一条大汉从城门方向奔跑而来,杨得紫即闻风疾速反手一拿一带,遂将那大汉喉部锁定,接着压于胯下。
“大哥雷电身手!他是黄雷,是投奔你来的。”诸葛寒微笑道。
杨得紫忙撤腿松手,黄雷方始爬起,竟至诸葛寒的身前纳头就拜,口称:“请大侠收山夫为徒!即再生父母!”
诸葛寒掺起黄雷,面露犹豫,他望望虚风,须臾说:“我不收徒。”
黄雷听后又欲下拜,益急道:“山夫已是独存一人,放眼举目无亲,前承蒙大侠相救,耿耿难忘,今愿追随大侠浪迹天涯,赤胆忠心以奉!”
“好条汉子!”杨得紫高赞一句。
“是条血性汉子!哦,哦,然!”诸葛寒沉吟片刻,狠狠地拍了拍黄雷的肩背。
“师傅在上,受徒儿三叩!”黄雷兴奋不已,向诸葛寒磕了三个响头。
“只是,只是,你是哥呀!”诸葛寒这时才想:黄雷比自己的年岁大出了许多,以后何以相处?于是不由露出窘态。
“师傅无虑,技高为师,师重为长,以后牵马扶蹬,师傅尽管发话,徒儿以马首是瞻!”黄雷说罢,便即侍立在诸葛寒一侧,毕恭毕敬。引来大家一阵啧啧感叹。
“可谓双喜临门啊!老衲要告辞了。”虚风突然间转身说道。
“大师何往?”“师公何往?”杨得紫和诸葛寒几乎同时发问。
“寒儿,你与杨将军一道去吧,朝庭大军已至,势必摧枯拉朽!你去协力善举,也好为师公积点德馨,你不是早已介入了吗?去吧,去践行大义!去惩恶扬善!师公要回山闭关自省矣!”虚风说罢,飘然自去。
“送大师!”众人拱手齐颂。
“送师公!”诸葛寒禽着泪花。诸葛寒是有条不折不扣的铁汉,他懂事后就没有禽过泪花,哪怕是历经过的无数催人泪下的场面。今天,面对着师公的大彻大悟、大胸大怀、大仁大义,诸葛寒又油然而出了一种儿女情长。
此时,城内传来了大队人马的噪杂声,城门守众哗变溃散的消息显是被黄殿和杨泰知晓。
“诸葛弟,我们也走吧,不烦贼人送行啦!”杨得紫风趣地说。
“好,我们师徒便随哥哥回山!”诸葛寒眼望城头,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