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始终牵挂着欧阳凯,杨得紫一步三回头地率领着从府城中撤出来的一千余名军民在林之堂的带引下于夜幕中手拉手地沿着通往牛头山的小路探脚前行。
杨得紫的断指处仍在滴血。
林皋此时是一只手握着杨得紫而另一只手则牵着李心嫣,林皋走着走着突然感到那只被杨得紫握住的手有一股炙热黏稠的液体袭来,于是他猛然想到杨得紫的伤口还没有作包扎,便惊叫了一声:“父亲,快稍停一下,杨将军的伤口血益多了!”
“无事,继续前行,若是夜间还赶不到山口,待天一亮那军民们就多出了一份危险。”杨得紫仍催促赶路。
林之堂一触摸杨得紫的手也即感热流涌来,忙停下以长者的口吻说道:“不行,杨将军,你的伤口应马上包扎,否则血流多了会脱水的,伤口也会发炎。停停,我们绕的是小路,天亮前赶到牛头山是不成问题的。心嫣,快给杨将军做伤口止血消毒,大家也可作片刻休息。”
杨得紫听罢林之堂如此说这才传令队伍暂作休息。
李心嫣忙从身上解下药包动手给杨得紫消毒包扎,她一边在处理伤口一边还在埋怨道:“你这人太不自惜,血流多了会致命的!”
“致命倒好,我实是不甘就此暂避,我是军人,军人就应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现在我是什么?是逃将!是懦夫!”杨得紫说着脸上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并锤打着自己的胸膛。
恰在此时,队伍后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喧哗,林睾和刘化鲤二人遂连忙跑了过去,见众人正齐围着四五个刚从城中撤下来的兵士在扼腕叹息,有的还失声痛哭出来。
二人便知道事有不好,急忙分开众人上前向兵士们问道:“何事如此?”
“总爷殁了!”一兵士泣声应道。
林睾和刘化鲤二人尽管均在出城时就已经预测到了这个结果将要发生,但一时也是禁不住悲从心起、泪涌如泉,以至失神地与众人哭作一团。
“林兄弟,刘兄弟,何事?快告之!”杨得紫忽而又听到哭声即扯断纱布站起大声发问道。
林睾和刘化鲤二人听唤即泪人般地领着后撤下来的兵士跑了过来。一兵士涕泣地跪在杨得紫的面前,将自己亲眼所见的欧阳凯倒于箭雨中的情形简叙了一遍。士兵的讲述只听得杨得紫脚步踉跄、伏岩欲哭而无泪。须臾,杨得紫以拳击岩将佩剑猛然拔出,指了指府城,又指了指天,最后向身边的岩石奋力砍下,随着一蔟电光石火流星般闪溅,只见那块岩石被削去一角。“夫不求活得久长而求活的怎样?总爷啊,你来是英雄,去是轰烈,你的英灵将与日月同辉!”杨得紫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道出这几句话,蕴有无限的追思,含有满腔的怒火。
杨得紫为直隶文安人,三岁丧母后遂被寄寓在辽阳姨母农家。其父杨朝英时为江夏的知县,继而也在杨得紫六岁时卒亡于知县的任上。因此,杨得紫少小伶丁孤苦,缺少父爱母爱,然而他志向颇大,好读书,工骑射,爱独游,性情豪放不羁,常对人言:“男子桑弧四方,安能屈守乡闾,长为农夫耕人没世哉?”乡人均刮目相待,视为将帅之材。杨得紫稍大后便瞒着姨母偷跑了出来,在关内毅然投了军。自始他怀揣着桑弧之志,凭着自身的文武俱长和忠肝义胆屡立奇功,不到一年就从一名普通的兵卒被擢迁了八品骁骑尉。后在随军平定大小金川羌人反叛的恶战中,他在清军全线溃退、面临灭顶之即请缨做了前锋,领着部众冒死回突,恁是于枪林箭雨之中端掉了羌军的几座碉楼,为清军喘气重来克平大小金川立下了头功。不久杨得紫就被朝廷破格擢升为台湾镇的从三品中军游击。两年前来到台湾后,杨得紫且又苦心海务,很快就将那岛澳险夷、舟航利钝、水阵战伐等熟悉于胸、运用自如。欧阳凯视其为罕有的将才并依为左右膀,结为莫逆,凡军中的要务尽行委之。
杨得紫现在处世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两日内又因祸起萧墙接连失去了欧阳凯和游崇功两位胜似同胞的大哥,他僵然了半天,越想越懊丧,那泪终于憋不住流淌了出来。他接而涕道:“食禄不分忧,乘马不济难,我有何面目去见台湾父老和我的二位大哥?”
林之堂此时也是老泪纵横,他边为李心嫣拭着泪边对杨得紫语重心长地说道:“将军所言差矣,君子不为苟存,亦不为苟亡,你的担子重啊,为将者就要忍受现实的不期凌辱,你千万不能辜负了欧总爷的一番苦心和期待啊,欧总爷让你率领众人突围出来是意在减少无畏的牺牲和保存有生之力量,是望你能等待朝廷大军的到来可策应收复台湾哪。你此时肩负着那策应的重任和那两千军民的安危,怎是逃将懦夫?你可不能胡思乱想,要振作,要冷静,要在逆境中带领大家苦渡难关,这才是总爷能安心于九泉的寄希啊!”
“对,杨大哥,你现在是众人所寄,修身平心、泰然自若是应付逆境的最好之法呢。孔子遭厄逆而著春秋,屈原失志而咏离骚,勾践卧薪尝胆而复越国。”李心嫣张着泪眼抽泣道。
“我何尝不知总爷的深意?我何尝有过如此颓废?只是总爷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仁们离去的太促太冤,我是无法面对这死别以至悲恸失常啊!总爷怎就非要令我置身出来?”杨得紫满脸的沮丧。
“很简单,那是总爷对你的信任!”林之堂拍拍杨得紫的肩膀和声说道。
“谢谢伯父和心嫣姑娘对我的开导和鞭策,让我若夜现蜡光、夏沫清风,我将以我的苟延残身去报答总爷的知遇和国之信赖!我始信:沉沉的黑夜就是白日的前奏。”杨得紫咬牙作响地沉吟须臾,又显出了以往的英气雄魄。
队伍在黑幕中继续前行,天微亮时便到了牛头山北脚。这牛头山亦是玉山的支脉,它延承玉山,纵横百里,是台湾罕有的高山密林之处,山中谷壑交错,峰峦叠起,布满奇花异木,深藏珍禽稀兽。林之堂独自走到山前放目觅路,一会他拨扒开一丛芭茅来到一棵硕大的虎皮楠树下便召唤着杨得紫等人道:“过来,这就是山径。”
你们看,夜来生!”李心嫣蹦跳着跑到一蔟花前将整个脸都伏向那花丛使劲地吸嗅着。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眼前忽而浮现出一抹鹅黄,同时尚感浮动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
“这花小若丁香,一穗可开数十朵,入夜极香,香能透心。它的花瓣还能泡茶入药,泡茶可以用来醒酒凝神,入药可以用来舒筋活血加止痛。”李心嫣兴致盎然地冲着花蔟娓娓地说道,已是全神贯注,那模样显得益是美丽可掬。
“心嫣,你别动,好一幅美人美花美图!”林睾眼见李心嫣立于花前那妩媚动人的神态,禁不住爱意油然,春怀于心,脱口赞叹。
“真乃:一抹鹅黄夜来香,满林嫣红诱鸳鸯。”刘化鲤借机打趣吟道,将林睾和李心嫣二人的脸羞得飞红。
“你这酸秀才,光知道趁火打劫,待你初遇红颜时,我们再来理论!”李心嫣朝刘化鲤娇嗔道。
林之堂望望心仍沉重的杨得紫,敛容肃然说道:“才子们别闹了。杨将军,这虎皮楠树后是一条山路,是通往吞霄社的唯一途径。这吞霄社是一个归于王化的熟番高山族人社区,约有千户人家,它地处大山的核心,平时少有外人来往,十分幽静,堪称世外净土。我有一老兄弟姓欢斯,名苏鲁,汉名叫叶雨蒙,是吞霄社的酋长,这老兄弟可是个义薄云天、古道热肠的汉子,他当年抗拒郑氏被列为生番夷人,我曾作为郑氏的使者与之几次谈判交涉归化事宜,谁知归化无成,我们却成了结拜弟兄。我弃甲归商后,我们的交往更密,感情益厚。我想这是个理想的暂栖之处,可往之。”
杨得紫答道:“就请伯父引见安置。只是,总爷的灵体还在城中,总要迎回方可心宁!”杨得紫说罢随即唤过一名把总与之交待了一番,最后说了声:“务要寻得总爷的灵体!”那把总领令即刻换衣改装而去。
大队众人在大山中的石阶峭壁上继续蹒跚而行。
林皋搀扶着李心嫣,肌肤相依,呼吸相送,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和难抑的心动。虽说刚刚遭受了城破家亡的劫难又得知了最敬重的欧大哥已殁的噩耗,此时心里还如灌铅般地沉重和失魂般的沮丧,然林皋这样相亲相靠着李心嫣还是第一次,他品尝出来的滋味是说不清那悲喜交加。他后悔:那天与刘化鲤一道在王珍家将李心嫣救出后去到欧大哥府中时没有将他和李心嫣的喜讯告之欧大哥,否则,欧大哥一定又会顽童兴致,还会象往常自己遇到高兴的事儿告诉他那样首先刮自己一个鼻子,再加上一句:“秀才,值得高兴,大哥也为你高兴!”
“你又在想欧大哥了吧?我忘不了他!”李心嫣的眼眶又噙满泪水。
林皋解下腰际的牛皮水袋,充满柔情地轻声对心嫣说道:“心嫣,来,喝口水。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欧大哥的人生过程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过程之中,我们就是他闪光生命的延伸和继续。”
李心嫣接过牛皮袋略为喝了一口水,朝林皋凄然一笑后又低下头去,她随即往林皋的怀中又靠紧了一分,羞涩地说道:“皋哥,可惜欧大哥不能见证我们的过程了,这辈子你可不能离开我!”
“欧大哥会在上界见证你我的,我怎会离开你?你看,青山于前,泉流为证,我若异心,除非青山倒挂,泉水回流!”林皋手指着天空和峰峦急得赶忙起誓。
李心嫣见林皋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禁不住满意一笑,不由也向东方上眺。此时,在一轮胭脂红朝阳的衬托下涌动起一片云海,这片云海冉冉飘荡、似真似幻,渐而由黄转红,一会儿状似锦缎铺天,一会儿恰如赤龙横空。李心嫣直看得出神,她无暇再去欣赏这天作之合的美景,而是略带哽咽地说了一句:“它是欧阳大哥吗?它定是欧阳大哥的化身!”
少女的敏感和想象是细腻无崖的。杨得紫一直是在默言前行,闻李心嫣这一说也即向天空望去,瞬间他也似乎被这片云海将神魄牵走了,两眼久久地定格在东方。“大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要安步好走!”杨得紫面挂悲郁,在为欧阳凯悬心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