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人们总认为天外有天,总认为在那九重天上坐有一位造物主,西方人称之为上帝,而神洲之民则称之为老天爷,对它是虔诚极崇、顶礼膜拜,尚寄命运于其左右。其实这神秘虚无的老天爷却是个无情缺心的主子,它总是常常视人们的善良和恭敬于不顾,不遗余力地挑逗、戏弄着人间万物。它如此顽冥,一会儿把生灵抛向烈日蒸烤,一会儿又把万物丢给冷月寒蚀。它高兴时,便向苍穹洒下春风秋雨;他发怒时,就让惊雷厉电降落宇尘。它是伟大的,伟大的像个不懂人事的孩子,他是无敌的,无敌的似是横冲直撞的疯子。因此,这世上最为可悲、最为可气的现象就是:那葱郁鲜活的万物和生灵却在一个孩子和疯子手中被当作任意摆布的玩偶。
这夜,那双顽冥失性的老天爷之手又早早地将黑幕盖住了天口,而且盖得非常严实,以至让人们感到窒息和浮躁。老天爷是否今夜又是闲得无聊,又要玩一把邪恶捉弄善良的游戏?
此时的府城渐入睡意,除了城头上清军的火把仍在燃烧和偶有几户人家的油灯还在闪烁外,周边是一片漆黑。
杨泰焦急不安地趴在东门城楼的敌墙上向着城外四处张望,城外四野却如墨池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他又侧耳细听,只闻兽嚎虫鸣。他仰头朝天默了一默,心忖:应该是接近子时了,怎么还没有一点的动静?
这时,从南门方向隐约传来了欧阳凯和杨得紫在提醒将士们“不要打瞌睡,要警惕!”“听到了,要注意观察远处动静!”的声音。
杨泰愈是心急如焚,直在城楼上来回踱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蒸烘逼人,滚流的臭汗又引来蛾大的蚊虫轰围着周身叮咬,恼得杨泰是抽刀劈赶。
须臾,杨泰忽而听到城门外传来了三声猫嘶和三声鸱鸣,杨泰精神一紧:这是预定的暗号!
杨泰三步并作两步,心紧而面松地来到了城门下,他详作查岗,向四名监守城门正在打盹的哨兵走去,问道:“不准睡觉,有什么情况吗?”
哨兵们揉揉眼见是本门守领来查岗遂上前恭迎,没等哨兵回答,杨泰一个箭步腾挪上去,迅然来了一个蟒蛇翻身,刀走九式。可怜那四个哨兵猝不及防,来不及叫喊就随着刀光起落都作了阴界亡魂。
杨泰立时从哨兵身上取下钥匙,打开了城门,就见杜君英和赖池领着一伙壮汉蜂涌进来。
这杨泰不识二人,即退了两步并横刀在前问道:“山岳降云。”
杜君英答道:“川泽起秀。”
见暗语已然对上,杨泰便迎了上来,杜君英只说了一句:“杨泰兄弟吗?快引我等进城!”
于是由杨泰打头,这伙人瞬间就攻下了东门。紧接着,朱一贵和黄殿指挥着数万人众,点燃起火把,嘶声呐喊着从东门而入,洪流般疯狂地向城中扑去。刹那间,刚才还寂静的府城此时已是像滚沸的油锅。
周应龙此时正刚回到府中准备卸甲睡觉,闻声又急忙挂甲停当,一脚才跨出门槛,正遇上杨泰引着贼众杀来,周应龙见是杨泰打头在前,不由气极欲绝,大骂道:“狗贼!我早就应该看出你是不良之辈。好,我之报应也!”说着便持剑而上。
杨泰以刀架住周应龙的来剑说道:“大人,降吧!”
“我为朝廷二品岂能降从草贼?大丈夫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殇。勿废话,齐上来吧!”周应龙挥剑疾刺。
杨泰被逼退两步,喊道:“此人是台湾副将,齐上啊!”于是贼众一拥而上,刀矛齐下,立时就将周应龙掀翻在地。周应龙躺身正欲横剑自刎,杨泰已快步欺近身旁,刀锋划过,周应龙应声首落。
杨泰提头在手嚎道:“快去南门,清狗总兵在那!”
欧阳凯和杨得紫此时正在南门的城楼上。二人方才乍闻鼓噪声起,就见大股的贼众手持着火把似巨蟒一般从东门而入,来的非常迅猛和突然。顷刻间东门就失落,那火把组成的巨蟒便向城里四处席卷而去,将漆黑的夜空燃得通亮。一时那城中的景象犹如杀人场,枪响弓呼,刀光剑影,嚎声凄厉,惨叫迭起,几万贼人在疯狂地屠戮城中的清军和平民。大炮已是用不上了,二人吃惊不小!
“贼人一定有内应!”杨得紫断道。
“树公,城破矣,覆水难收!你赶快带领军民们从南门就近撤向牛头山中,以减少无味的牺牲,保存有生力量将来可配合朝廷大军收复台湾!我掩护你们。”欧阳凯看见城中的溃散军民都在向南门撤来,决然地对杨得紫说道。
“不行,我不撤,都不撤,我等要与总爷同生死,誓与府城共存亡!”杨得紫也断然说道。杨得紫知道,欧阳凯是不会离开他的职守的,哪怕是到了生死攸关的瞬间,城破了,就意味着欧阳凯也要结束自己生命!你不用劝,也无法劝,欧阳凯的禀性就是这样有古大将的英烈之风。所以,杨得紫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执意不撤。因为,他这一辈子已是生生死死地与他的这位总爷不能分开了。
欧阳凯露出大哥般慈善的目光,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摁了摁杨得紫的肩膀,动情地说道:“我这个人不善动情,你我肝胆相照,我却还从来没有叫过你一声小弟。小弟!我今天应该叫你一声。你速领着军民撤吧,为了你嫂子和侄儿,他们在厦门还好吗?将来好好地代大哥照顾她们。拜托!”说罢遂面对着城下疯拥而来的贼众,横剑在手如雕塑一般,再也没有去回顾杨得紫和众人。原来,欧阳凯在那日大战之前,已派舰船和军兵将城中将士的家属及城中的百姓老弱病残暂时都转往了内地,以防不测。林之堂和李心嫣没有走,林之堂坚持以一个老兵的身份请求留了下来,而李心嫣则说动了父母,要与欧阳凯和林皋一道保卫家园。
“大哥!”杨得紫已泣不成声,将军之泪还是流了出来。
只见此时,林之堂、林皋、刘化鲤、李心嫣等也随着军民一道撤到了南门。李心嫣闻欧阳凯要与城共存,也声泪俱下地喊道:“欧大哥,一快撤吧!”
“你们快撤!杨得紫,你已经是不属于你个人了,你身上已系着几千军民的安危,你要渎职?你要抗命?”欧阳凯顿足厉声叫道。
林之堂见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抚着李心嫣的肩膀叹然说道:“心嫣,树公,没有用的。我了解一个肩负安疆守土责任的主帅,这里便是他最后的阵地和归宿!”
杨得紫此时是求死不能,求生又觉苟全,心如熬煎。望着欧阳凯的背影和眼前由总爷托付的军民以及逼近而来的贼众,杨得紫突而涌动了一份责任,随即提剑奋然断去了一指,大声说道:“我便以此区区骨肉相伴大哥!”说完便招呼着众将,带领着军民向城外迅速撤去。
欧阳凯横剑城楼,又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大笑。大笑后,他借着火光,看见杨泰龟缩在贼阵前指引着贼众往这边杀来,大怒地高斥道:“杨泰,你这卖主求荣的狗贼,纳命来!”斥罢即领着十几名亲兵沿城楼阶梯猛扑了过去,枪鸣箭射,剑刺鞭打,力斩了数十名贼人,逼着贼众齐向后怯退。
那杨泰忙嚷道:“此厮神勇,赶快放箭!”
黄殿忙喊道:“暂缓放箭!欧将军,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我义军已完下了全岛,这府城也业已握在手中,你身为汉人应以汉人一体为重,不必仗一腔热血而犯糊涂去为异族卖命。我等极为敬重将军的气节和人品,视将军与那王珍狗贼不同,只要将军能匡扶义举,我等愿唯尔马首是瞻。”
没等黄殿把话喊完,欧阳凯不屑与贼人多言即怒斥道:“尔等蛊惑人心,颠覆社稷,实为狗贼,我恨不能立斩尔等之首以献朝廷。休胡言,齐上来吧,刀枪说话!”
黄殿见软的不能屈服欧阳凯,又令杨泰在一旁将周应龙的首级高高扬起,喊道:“我等实是以诚意待将军,然将军却不愿迷途知返,那我等也只好成全将军的忠义了。这是你的副将周应龙的头颅,你可看清?你可效之?”
欧阳凯不看则已,一看更是怒从心头起,两眼泛出血光。他抑着怒火向周应龙的首级鞠了三躬,心头已是百感交集。他和周应龙共事有年,他曾十分厌恶周应龙的贪而自利和玩物丧志,他也曾当面当庭训斥和羞辱过周应龙,他知道,他对周应龙的严厉也使周应龙对自己是常怀恨在心。战争能突出许多矛盾,战争也能消除许多恩怨。他和周应龙毕竟是一个大本营中的同僚,毕竟不是楚河汉界两边的敌手,他自牛头山一战后便对周应龙有了看法上的改变,认为此人尽管私欲较浓,然在大敌当前之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清醒和坚定的,所以他对周应龙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此时,他看见周应龙那模糊的首级,心里可谓是敬意和歉意交织,他在心底喊了一声:“好兄弟,死得其所!”
欧阳凯充血的双眼瞬间移到了自己手中的青锋剑上,他壮烈陈词般地大喊道:“生而为英,死而为灵。都冲上去,杀贼!”
于是十几名亲兵紧随着欧阳凯的身后又向贼众呼啸杀去,似出山猛虎,如脱缰烈马。黄殿一看如此阵势,直吓得忙令放箭。须臾间,只见欧阳凯那高大的身躯和十几个亲兵都倒在了飞蝗般的箭雨中。
箭雨仍在下着,此时忽见一团黑影从城头上飞奔而至,他立地挥剑拨打开箭矢,哀叹了一声:“我来晚了!”遂迅速地背起欧阳凯的遗体又飞奔上城头,然后只见他沿着自己所备好的绳索顺势而下,竟往牛头山而去,动作矫捷绝伦。
虚风此时也突现在朱一贵一侧,他目睹着刚才欧阳凯和亲兵们挺身就义的那一幕实为悲壮惨烈、气贯长虹,遂以手合十感慨道:“阿弥陀佛。清军中也不尽是懦夫孽子,也不乏如此英烈之将、如此忠义之兵,壮哉!朱一贵,黄殿,你等权可止杀罢戮了。”
黄殿见虚风发话,只好传令收兵,禁止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