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贵、黄殿、吴外带着两万余众“御驾”亲征，一路上是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般地向府城扑来。离城约五十里闻杜君英和赖池两路还在百里之外，于是暂安营扎寨，埋窝做饭，以等待两路前来，求合力围攻。
黄殿对朱一贵说道：“趁间隙我们可先派出探子前去府城周围探视一下清军的虚实。那欧阳凯和杨得紫均非等闲人物，我们这里动作又大，他们不会不作充分准备的。邬将军临行时说得是，府城坚固，又有清军主力驻防，且配有火炮重械，我们万不可轻率！”
“好！我这就让四弟把探子派出去。”朱一贵应道。
“我这里已经派出心腹之人去了府城，是前去与‘那人’进行联络的，应该快回了。待杜君英和赖池两人来后，我们再综合所有的情况，进一步制定攻城方略。”
时至酉时，杜君英和赖池两人先后赶到，大家拉作一团又兴奋了一番。
正值群首余兴未消之即，这时派出的探子来报：府城里人心慌慌，乱了方寸，军吏们和百姓们是逃的逃、躲的躲。还打听到知府王珍也已携家逃走，现在清军是到处拉夫充丁，城防怠懈。
“好啊，好啊，我说清军荒怠已久，果不其然！只是太便宜了那王珍狗贼，我恨不能亲手斩之！二弟，各位兄弟，我们现在就分头挺进吧？直捣他的黄龙窟穴，大家明天赶到府城吃早饭，哈哈哈！”朱一贵狂然嚷道。
众头目包括黄殿在内，听完了探子的报告，也都松懈了神精，放起了胆子。
一阵狂笑之后，黄殿欣然说道：“好，我们现在就出发。杜兄弟，你率领你的人马，绕右侧去攻打北门；赖兄弟，你率领你的人马，绕左侧去攻打西门；皇上、吴四弟和我这路，出中路分别去攻打南门和东门。大家记住：仍旧是子时一起打响。”
朱一贵和黄殿领着中路人马一路无阻，接近子时，便来到了牛头山和翠屏岩之间的川隘，借着明月，已可望见城角。
骑在马上，黄殿一直在惦记着他所派出的心腹，心忖：怎么还无消息？心里正忐忑间，忽见一人踉踉跄跄地从城东方向跑来。
“停止前进！”黄殿令道。
那人越跑越近，黄殿从身影判断似正是他所派出的心腹，便连忙单骑迎了上去。
接近马前，那心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黄殿嚷道：“不可！不可呀！”
黄殿心里一紧，问道：“慢点说，怎么了？”
此人猛然吸了口气，又深呼出来，平缓了一下气息，惶然说道：“我于半个时辰前才见到杨把总，杨把总似乎有所羁绊，匆忙中只说了一句‘让表哥快退！’便匆匆走了，想是清军有所埋伏。”黄殿听罢大惊。
忽在此时，只见牛头山顶上有一黑影划过，大啸了一声：“天兵在此！”声震川隘。朱众乍闻，心胆俱裂。
黄殿忙不迭地大喊道：“大王，快撤！快撤！”
哪知话音未落，两侧忽而大炮齐鸣，卷起了漫天的飞沙走石，只见那炮弹落处是地陷土崩，血肉横飞。须臾，又闻牛头山侧和翠屏岩中传来狂涛般的呐喊，似有千军万马俯冲而下。
“啊，天兵来了！”朱众阵中是一片惊呼，阵脚已乱。朱众潮水般地齐往后面乱奔，活的被踏倒，伤的被踏死，哭爹喊娘，一派狼藉。
那朱一贵、黄殿、吴外等头目此时都被炮弹震落于马下，而马又都被那呼啸的炮声惊走。他们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队伍？索性撒腿就跑。那吴外腿短，跑不及，被一颗弹片削去了右耳，一时血流如注，然他仍是咬着牙拼命地往前窜，一路上是连滚带爬。那黄殿本就生得瘦弱体虚，耳闻弹片呼啸和呐喊逐近，直吓得心惊胆战，生死之间他急中生智，抱住一个壮汉遂死不放手，然后以刀相逼伏上其背，狼狈而去。朱一贵体健力强，跑得飞快，一下就没影了。那几万人众，腿脚快的早一溜烟跑了，腿脚慢的就已见横尸当场。
待杨得紫和周应龙二人麾军冲下，眼前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有几位清军将领杀的性起，要求继续追击。
杨得紫连忙拦阻道：“穷寇莫追，贼势仍强，我们应立即回援城中要紧。周大人，你说如何？”
周应龙奇怪地望了望那牛头山顶，询问杨得紫道：“你可听到那啸声？”
“只怕连城中都听得到。那啸声动地彻天，非一般人所能发出，显是有世外高人在助我。”杨得紫心里已有七八，此人应该是那投镖送信的黑衣侠客。
“杨将军所言甚是，穷寇莫追，回防要紧。”周应龙说着就驱马而行，又扭头望了望那牛头山顶。
那杜君英和赖池的二路人马都已分别接近了西、北二门，正欲下令呐喊攻城，突闻城南炮声隆隆，其间还夹有本地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大惊。二人知道朱一贵那边定是中了清军的埋伏，并且已然落败。他二人隔地均喊了声：“完了！”忙呼众撤退。
说时快，那时急，北门和西门城楼上的炮声同时骤起，顷刻，这杜君英和赖池的人马就倒下了几成。杜君英忙号众向附近大山中窜去。而赖池则弃马撒刀，带着几个亲信，捂着光头钻进了水沼，利用水草的遮掩仓皇遁去。
南门城楼上，欧阳凯一身甲胄，凛然而立。他的旁边还站立着林皋和刘化鲤，均是手持利剑，一身紧衣装束。
欧阳凯默默地望着夜色中扬起的尘土和硝烟，猛然深吸了几口，豪壮地说道：“很久没有闻到这硝烟独特的浓香了，真爽心！八荒无事久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常常在梦中体味硝烟，嘿，那太不过瘾了。你们知道吗？这硝烟曾是我当年的追求，而彻底让这硝烟在这尘世间永远消去则是我最终的寄希！”
“英雄本色！”伏于城楼脊顶上的诸葛寒由衷钦佩地轻赞了一声。
原来诸葛寒在牛头山以啸声配合了清军的行动后便折回城中，攀上了南门楼顶。他半趴在瓦沿，一边以水酒解着暑，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欧阳凯三人。暗忖：我那夜幸没听师公虚风的话，否则伤了他，我将一辈子遭良心谴责。
受虚风的影响，诸葛寒对清廷的官员和为清廷办差的所有人都毫无好感，自从在那一次夜探总兵府后，他于屋顶间听到和观察了欧阳凯、杨得紫、林皋、刘化鲤等人的激扬言谈和正人举止，他开始潜移默化地慢慢喜欢上了这群人，以至欣赏、佩服他们。随之他便做出了窗前投镖、山中传啸的义举，倾心去帮助官府中人。诸葛寒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是本性所致？是道义所驱？是情感所使？
林皋和刘化鲤侍立在两侧，此时突感身体被一股倚天般的豪情壮志所掀动，二人不由地在用陌生而虔诚的目光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立于硝烟之中的将军，他平时是那样的和蔼可亲，是那样的坚毅中又透着童趣。
“总爷，真将军也！”刘化鲤脱口赞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林睾情不自禁地吟起了唐人王昌龄的《出塞》。
“雅文士，诗用甚妙！”诸葛寒在脊顶上又轻赞了一声。
林睾吟罢，欧阳凯昂首仰天发出了雄浑的笑声，这笑声穿透了山脉，掩盖了大战后的喧哗。
杨得紫在老远就听到了欧阳凯的笑声，紧提的心一下子就放松开来。“城中也已奏凯！”杨得紫兴奋地嚷着，快马一鞭，直朝南门电驰而去。
朱一贵跑回到五十里处，还是惊魂不定，始觉精疲力竭、浑身酸痛，便瘫靠在一颗大树下喘着粗气，他的脑中似乎仍响着炮弹的轰鸣，两手紧捂着双耳。
众头目间在人丛中陆续逃回，一个个是花脸土色、如丧考妣。吴外一倒地，人似血球一般，还在呀呀直叫。黄殿也瘫坐在另一棵树下，满脸沮丧。见吴外伤势不轻，黄殿有气无力地吩咐着在给其他伤者施救的随行郎中先给吴外诊治。
朱一贵忽而大哭道：“二弟，清军的大炮太厉害，我等断然打不过，我等还是回去吧？我仍去贩鸭！”
黄殿听朱一贵当着众人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再看看他那要死不断气的样儿，直气得浑身冒火，手脚颤动。心里骂道：这贩鸭的终是贩鸭的，鸭量鸭胆，成不了大事！心里已是开始产生了“废黜”的念头。
然黄殿没有外溢声色，而是竭力压了压心火，半爬地欺近过来靠在朱一贵的一侧，叹然说道：“大王，胜败乃兵家常事。古人云：君子务大者远者，小人务小者近者。你身为万众之首，应着眼大局和长远，不能因小败而自损心志。这一仗，我们是大意轻进，吃了大亏，然而我们还仍拥有几万人马，元气尚在！那清军兵不过几千，只凭着大炮厉害据守着孤城，已是强弩之末，瓮中之鳖。你还记虚风法师的禅机之语否？我想好了，我们下一步只须这般。”黄殿附耳与朱一贵说了一通。
这朱一贵边听边连连点头。片刻，朱一贵似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人直坐起来，双眼又露出了骄横的光。
黄殿转而站起，放大嗓门对着众人说道：“干大事者勿计小挫。我们举义以来连挫官军，占据了台岛的大部，这就是大胜！此时澎湖那边，我们的几万兄弟正在全力攻打，现已传来了捷报，不日就可攻克！而我们这边，清军虽小胜，但已龟缩在孤城，只凭着大炮厉害作着困兽之斗，我想等他们的炮弹打完他们就该完蛋了，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被我们的义军所歼灭。到时，我们进了府城，一个新的承袭汉人王制的朝廷就会诞生，各位就是开国功臣，就能共享富贵和安乐！你们再想一想，你们大家的手上现在都沾满了清人的血，清人会放过你们吗？你们有退路吗？没有退路！难道我们就这样因小败而半途而废去等着那官兵届时到我们每个家里去抓人吗？”
众人听罢黄殿的一番蛊惑与欺诈，都觉得自己已然是没有了退路，只有拼到底或许还有出路和福贵。于是，又都重新来了精神，刚才那隆隆的炮声和血腥的场景似乎也早已忘却在脑后，一时又发出了一阵狂嚎般的呼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