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里已经剩下没几个人了,案情分析会早就结束,局长大人总结发言的大概意思,就是鼓励大家别灰心继续努力。他身为一局之长公务繁忙,当然不会坐在这里耗费时间。
局长带头溜了,队长紧跟其后。他是一个快退休的老警察,这会儿脑袋不糊涂就算好事了,没有人指望他能帮着破解凶手留下的数字之谜。
队长临走前留下话来,今天不把那组数字给破解了,晚上谁都别吃饭。
话是这样说,但刑侦队这种地方,随时都有情况发生,全队的人都耗在这里,那全市的犯罪分子要知道,肯定得乐翻了天。
陆续有人借故离开,他们临走时无一例外冲着秦歌露出歉疚的神色:"秦哥,你看,没办法,紧急情况,得赶去处理。"秦歌宽容地挥挥手,算是对他们的理解。破解密码这种事靠的是智慧,跟人多人少没什么关系。这些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去抓俩小偷逮俩流氓干点正事。
时间过得飞快,暮色渐渐涌进会议室,秦歌忽然从思绪中醒转,看到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面前的纸上已经密密麻麻被一些零乱的笔画填满,秦歌盯着看了两眼,连自己都不明白上面画的是些什么。
314613--CNFM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把数字转换成字母的思路是错误的?秦歌站起来,长长地伸个懒腰,觉得腰酸背痛,比干一天体力活还要累。秦歌想到早晨马南脸上的疲惫,终于亲身体会到了马南的辛苦。
他走到外面,走廊里的灯已经亮了,刑侦队值班室里,只剩下那个实习小警察坐在电脑前面。
见到秦歌进来,实习小警察讨好地道:"秦哥,那密码搞定了吧。""搞定个屁。"秦歌没好气地回他一句,顺手从桌上抄起不知是谁的杯子,呷一口冷茶,嗓子眼里舒服了不少。他看实习小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脸上的表情极其丰富,便知道他又在单位电脑里上网聊天了。
实习小警察才二十二岁,没有女朋友,平时穿着警服,看到漂亮小姑娘又不好往前凑,怕破坏了人民警察的形象。但到了这岁数,看别人下班搂着漂亮女朋友去逛街,心里头又馋得要死,所以,上网聊天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按说值班时间不能干私事,但这会儿队里没人,又没什么事,秦歌也就懒得说他。秦歌闭目养神,半天没听见实习小警察说话,耳中只有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秦歌其实也算是老网虫了,他跟老婆先在现实里认识,然后在网上谈的恋爱,但他最不爱听有人说他跟老婆网恋,谁说他跟谁急。
秦歌闭着眼睛想跟老婆恋爱那会儿的事,键盘的噼啪声还响在耳边。
蓦然间,他"腾"地站了起来,面上现出极度紧张的神情。那边的实习小警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刻又回到了面前的显示器上。
小警察没留神,秦歌已经站到了他的边上,他刚想说什么,秦歌拎着他的后衣领,直接把他给提到了一边。小警察吃不准秦歌要干什么,嘴里一迭声地道:"秦哥,你要干嘛。"秦歌根本不搭理他,飞快地打开一个记事本窗口,然后选择了五笔输入法。
小警察凑过脑袋时,刚好看到记事本上跳出"马南"两个字来。
--马南。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竟然就是马南。
秦歌以前上小学时拼音学得不好,卷舌翘舌不分,前鼻音后鼻音至今也没搞明白,所以跟老婆上网聊天的时候,特别学习了五笔输入法。刚才他听着小警察敲击键盘的声音,忽然脑子里跳过那四个字母来。他当时不敢确定,直到在电脑上敲击"CNFM"四个键,中间加入空格,跳出来的字居然会是马南。到这时,他心中再无疑虑--马南就是凶手这道谜题的答案。
小警察还没反应过来,秦歌的人已经到了门边。
"召齐弟兄们,最快速度赶到田园山庄。"小警察还想问什么,秦歌已经没了人影。
吉普车一路风驰电掣,警灯闪烁,警笛长鸣。
田园山庄的保安还没把大门完全打开,警车已经飞快从他身边蹿了进去,冷风让他的身上起了层颤栗。
车子停在马南家门前,秦歌上前按完门铃,再重重地擂门。
狡猾而精明的凶手已经连续多次抢在警方前面下手,秦歌只希望这次是个例外。凶手找上马南,必定是因为马南帮着警方破解了他留下的谜题。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怎么会得知这一情况,但如果马南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秦歌想自己会内疚一辈子的。
马南最初并不想帮助警方,是秦歌硬把他拖到这件事里来的。
想想早上离开这里时,马南那憔悴到了极点的模样,秦歌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马南马南你不能死!
秦歌大力擂门,并且大声叫着马南的名字。
门里好像有了动静,秦歌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那是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从容而有规律,秦歌长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方才落下。
秦歌如果遭逢不测,他不会来开门,如果来开门的人是凶手,他又不可能这么从容。
秦歌惊魂稍定,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冷汗。
门打开,秦歌又怔住了,因为开门的人并不是马南,而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精瘦男人。这男人也就二十七八岁年纪,双颊深陷,眼眶微凹,瘦得就剩下皮包着骨头了。此刻他站在门边,两眼迷离,身子不时轻微摇晃,好像单薄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身上那古怪的衣服。
这男人身上的衣服,上身窄小,下身肥大,俱是黑色布料,但在领口袖口俱白蓝色的花纹。男人腰间,还扎着巴掌宽的硬板腰带,带底白花,还绣有一些极质朴的图案。男人上衣的袖子短,露出两截枯瘦的胳膊,但这胳膊上却都刺了青,隐约可见是只生着鳞甲的怪兽。他的裤腿上,还缝上了些蓝色的布条,指宽掌长,两腿加起来足有十多根。
秦歌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服饰,更让他疑惑的是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
这瞬间,他想到了杨迪女朋友案发后描述的凶手模样。难道面前这年轻人就是凶手?但凶手怎么会表现的如此坦然?
"你是谁,怎么会在马南的家里?马南呢?"他厉声喝道。
精瘦的男人散乱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落到秦歌脸上,他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他侧过身,倚在墙上,这才让自己稳住身形。
"如果想见马南,就跟我来。"他说完竟然不看秦歌,径自向里走去。
秦歌毫不犹豫地跟在他的后面,行不多远,前面人影一闪,马南已经从楼上下来。看见他,秦歌这回总算真正放下心来。但他仍然对开门的精瘦男人满腹狐疑。他抢上前一步,站在马南面前,手指着倚墙喘息的男人道:"他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马南神色居然异常平静,目光竟然不与秦歌对视。他只是淡淡地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去我的书房等我。"秦歌回身瞪了那男人一眼,这才往楼上去。而马南则过去扶住那男人,小心地搀扶着他跟在秦歌后面。
那精瘦的男人真的非常虚弱,看着他,你会怀疑这么单薄的身子里是否能藏得住一条生命。
进入书房,秦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书桌上一张雪白的羊皮,接着,他闻到屋里有种焦糊味儿,目光四下里逡巡一番,很快便看到地上有一个烧着炭火的铁盆,盆里插着一根指粗的铁条,铁棍的下端已经被炭火烧得通红。
秦歌很快又发现,书桌上的羊皮上,有许多黑乎乎的小洞,焦糊的味道便是从那里传过来。不用多想,秦歌便猜到这些小洞都是炭火中的铁条烫出来的。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古怪的东西?还有那男人身上古怪的服饰,秦歌已经预感到了些什么,但却还是没法把它们具象化。
马南架着瘦弱的男人进来,扶他到沙发上坐好,然后转过身,对着秦歌道:"你一定觉得这里的东西很奇怪,还有他身上的衣服。我告诉你,衣服是普亚族的民族服饰,这羊皮和烧红的铁条,是用来记录罪孽的工具。""普亚族?"秦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民族,"它是中国的少数民族吗?""当然,普亚族的族地在川滇交界的深山里,因为部族人丁不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普亚族的族人们信奉自己的普亚米尼神,历来都有这样的传统,在临终前,向巫师忏悔自己这一生的罪孽。他这一生有多少罪,便要在这羊皮上烫出多少个洞,然后,这张羊皮会随着死者一道火葬,这样,他的罪孽便得到了超度,他的灵魂会飞离他的躯体,飞往那神圣的先祖圣地,同先人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秦歌虽然听明白了,但仍然一头雾水:"这普亚族跟你有什么关系?"马南叹道:"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他其实就是普亚族人,而且,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的灵魂就要飞往祖先圣地了。"秦歌回过头去,皱眉注视着沙发上端坐的那精瘦男人。他的双眼紧闭,好像根本已经无视秦歌与马南的存在了。
"他是普亚族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既然这么晚来找我,一定是破解了凶手留下的最后一道谜题,那么,你又怎么会想不到,他就是你要找的凶手。"秦歌本来已经坐下,闻听此言"腾"地站了起来,职业性地手伸向腋下。但随即他的手又垂落下来,因为他看到那年轻人仍然保持着闭目端坐的姿势,而马南,则用些戏谑而讥诮的目光看着他。
"你根本不用这么紧张,我保证这个凶手不会逃跑也不会反抗。"秦歌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腰间摸出手铐,小心地走到那年轻人身边,将他的双手铐住。那年轻人这期间只微微睁开眼看了一下,随即眼睛再度闭上,两只手也软绵绵地垂在身前。
"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我们得赶快送他去医院。"秦歌皱眉道。这时他已完全放松下来,一来因为罪犯被铐住,二来他看出这凶手真的非常虚弱,这时不要说他再去行凶杀人,就算让他站起来,好像都成问题。
马南摇头,脸上有些萧瑟的神情。
"已经晚了,他下午来找我之前,便已经服下了普亚族的毒药,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现在只希望,你能给我们最后一点时间,让我能帮助他完成最后的仪式。""你们在进行仪式?"秦歌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跟他混在一块儿,我傍晚时解开他留下的谜题,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不顾一切飞快赶来。我担心他会伤害你,可你们居然在搞什么仪式。"秦歌满脸郁闷,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响。他把手机送到耳边,是队长带人赶到了。他们见到秦歌的车,知道他就在附近,便先跟他联系。秦歌说了自己的位置,并告诉队长,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已经抓到,让他们上来带人。
不多久,门铃响,秦歌看马南坐在书桌后面,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去开门。
秦歌跟队长带着刑侦队的同志站到书房边的时候,看到马南正将那件烫了许多小洞的羊皮披到了那年轻人的身上。
马南在年轻人身边站了站,慢慢转身走到门边:"他走了。"秦歌一愣,赶快奔到那年轻人身边,那年轻人已经没有了气息。秦歌赶忙冲着外面的人招手,示意大家来人将凶手送往医院。
三天后,凶手死亡鉴定结果出来了,死亡原因系服毒自杀,选用的毒品是种植物毒素,至于它是从哪种植物中提炼出来的,目前还不能确定。通过尸检,法医还发现死者生前患有绝症,晚期胃癌,曾进行过相当长时间的放射治疗,所以他的身子瘦得没了人形。这样,大家便猜测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不堪忍受放射治疗的痛苦,故而选择了服毒这种方式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既是个要死的人,他在死前为什么又要杀死那么多人?
"普亚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远古时,魔神哈尼在人间肆虐,英雄米苏与之争战多年,未分胜负。后魔神哈尼施巫术,让英雄米苏身染重病,普亚族人眼见米苏已不是哈尼对手,便纷纷弃他而去。这时,哈尼又化身巫医,诱骗米苏的妻子,说只要米苏能得到东西南北中五位族人的精气,大病便能不治而愈。米苏的妻子眼见米苏为保护族人与魔神争战多年,而今危难之际,族人竟不顾他的安危,弃他而去,心中对族人已经有了怨气。再加上受了巫医诱骗,便瞒着米苏,用他那把英雄之刀,杀死了东西南北中五位族人的性命。英雄米苏果然随即病愈,而且恢复了以前的神力。但正当他再次向魔神挑战之际,却发现所有的族人真正弃他而去,他在族人眼中,已与魔神无异了。"马南讲述的普亚族传说似乎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凶手一共杀死了五人,难道他真的以为像传说里的米苏一样,得到五个人的精气,便能让自己的绝症不治而愈?
这个谜底最后当然也要马南来为大家解答。
"凶手是普亚族这些年,第一个走出高山的人。他在县里读完高中,考上了大学,本来想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但城市的繁华让他迷失了方向。他最终背弃了乡亲们对他的期望,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城市里。""像我们曾经知道的一些故事一样,他曾经是整个族人的希望,甚至他大学期间的费用,都是整个族人为他凑出来的。而且,他在家乡还有一个相爱多年的恋人,那恋人在他大学期间惟一一次回到家乡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他知道自己留在城市,便是背弃了整个族人,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家乡的贫瘠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的,何况,他在城市里,还遇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大他七岁,对他很好,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都尽量满足他。他跟那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直到后来,他被查出患了胃癌,那女人在抛弃他之前,可怜他的处境,给了他一笔钱。这些年他在那女人的庇护下,已经习惯了那种安逸奢华的生活,被抛弃的痛苦很快就变成了绝望。""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被自己遗忘的家乡和家乡的恋人了,这时候,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转,自己能够重新选择一生的命运。他回想自己当初离开县城去远方的城市上大学,那时心里充满了豪情壮志,他希望家乡终有一天,会因为自己而彻底抛弃它的贫瘠与荒凉。如今,他的梦想破灭了,而且身患绝症,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冰冷的异乡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没有人会为他伤心,也没人会为他落泪。""他的心里渐渐被一种悲愤的情绪充满,他觉得是这繁华的城市欺骗了他,就像魔神幻化的巫医欺骗了英雄米苏的妻子。他决定要在自己死亡之前,为这个欺骗自己的城市留下一些印记,让人们知道他的存在。"故事说到这里,大家已经能猜到后面的情节了。
背弃了族人的凶手选择了制造死亡,作为自己活在这世上最后的辉煌。这是他对城市的报复,也是他对自己当初选择背弃族人这一决定的忏悔。
他活在这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片刻的辉煌过后,便要复归沉寂,进入死亡那个冰冷的世界。所以,他在每次杀完人后,都会燃放焰火来为自己哀悼。
而当他最终的死亡真正来临,他忽然记起了普亚族族人临终前超脱罪孽的习俗--就是向族里的巫师忏悔这一生的罪过,并将它们都记录在一张羊皮上。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秦歌盯着马南道,"凶手为什么会找上你,难道他知道是你帮助我们破解了他留下的那几道谜题?"马南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他找上我跟我帮你们解题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在这个城市里,如果他还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那这人一定就是我。"秦歌诧异地盯着他看,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我也是普亚族人,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家乡。如果不是这次遇到他,我都几乎忘了其实我并不是汉人。"这样的回答是秦歌等人没有想到的,他们片刻的震惊过后,已经在心里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谁的心里不会隐藏一些秘密呢?特别是秦歌,他似乎在这瞬间明白了马南为什么选择那种孤僻的生活方式。
也许正因为他的异族血液,让他始终融入不到这个城市当中去。
"可是,还是有一个问题,既然你很小就离开了家乡,那么,凶手又是怎么知道这城市里有一个他的族人?你不要跟我说你们普亚族人有心灵感应之类的话,这种说法没人会相信。"秦歌道。
"你不能否认这世上真有心灵感应这样的事,但是,我跟他之间没有,我们族人之间也没人。他之所以在生命最后时刻能找上我,因为在此之前,我们曾经见过面,还有过交谈。"马南的思绪回到了八月十五的紫金之巅,那天晚上,杨迪正在举行个人音乐会,马南在外面的天台上,见到一个削瘦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说他来紫金之巅,只为了能燃放一束焰火。
那一次,马南从这年轻人身上,闻到了久违的族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