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天过去了,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再没有出现。林燕日常作息时间非常有规律,早晨去上班,中午在公司里不回来,晚上下班后,会在唐风小区不远的小菜市场买些菜回来,一个人在家吃晚饭。晚饭后她会看电视,常常看到十一二点才关灯睡觉。这样的生活挺枯燥,我对着电脑显示屏,可以感觉到林燕经常流露出的那种失落和无助。
有时候,她穿着睡衣倚坐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电视机的位置。她能保持这个姿势好长时间,以致我怀疑她是否真的在看电视。
人在独处时所流露出的神情,必定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我越来越同情这个被我窥视的小女人,我多么希望我在眩晕时看到的画面是不真实的,她不曾谋杀过我,我也不曾认识过她。所以我现在更加渴望能回忆起所有的往事,我想知道我与这个名叫林燕的女人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的一个故事。
记忆的闸门一旦出现缝隙,那么,一些早已尘封的往事自会像涓涓细流一样缓缓流淌出来。我与她的故事此时于我如同宝藏,深深诱惑着我,并且让我心生向往。现在我需要的仅仅是时间,我知道我终将会把碎屑般的记忆片断连接起来,让我曾经遗失的生命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来。
这三天里,林燕每天买菜之前,都要去菜场边的康济大药房,我没办法知道她去那里买了什么药,但却能看到她回家后,会将一个小纸包里的白色药丸装到一个小药瓶里,这样,我就猜到了那一定是安眠药。药房规定一次只能向失眠患者提供两片,林燕将安眠药聚起来。我立刻将它跟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联系到了一起,也许她会将药片放在那男人要喝的茶里,这样,那男人便能任她摆布了。
其实我早该料到,女人如果想谋杀一个男人,一般不会采用这么温和的方式。她们谋杀的动力必然是因为恐惧与憎恨,她们不会在男人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动手,因为那样,她们就无法借谋杀来宣泄心中的愤恨。
第三天的夜里,林燕跟前两天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她仍然倚靠在床上看电视,我从笔记本里传来极小的声音判断她在看一场演唱会,我也把电视机调到了播演唱会的那个频道,是"同一首歌"的演唱会。这晚有很多过气的歌星轮番出场,倒也能博得台下阵阵掌声。同一首歌这回去的一看就是个小地方,台下的观众憨厚而朴实。
我想到同一首歌来海城的时候,我好像也去过演唱会现场。那是在海滨浴场的海水中搭起的舞台,沙滩上排起了花花绿绿的座位。演出当晚,真可谓盛况空前,至少好几万人一同随着台上的歌星呐喊,那种场面,足可以调动所有人的热情。而我的热情却是因为身边的女孩,我竭力回忆那女孩的模样,却只能记起她那天穿的是一条白色沙滩裤,上身配一件浅黄色的T恤衫,头发染成了浅浅的栗色。那台演唱会最引人瞩目的明星是台湾来的蔡琴,她出场时,几乎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还有人站到了椅子上。我身边的女孩热情高涨,她也站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一只手举起来不停地挥舞。那时,她的双腿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可以从双腿与音乐和谐的晃动中感受到女孩心中的喜悦。
--那时的她是多么快乐开朗。
现在的林燕在我眼中成熟而忧郁,我不知道这些年过来,她又有了些怎样的经历。她变得落寞寡欢、心事重重,她虽然依旧漂亮,但已经沦落为这城市里最普通的漂亮女人了。
我盯着电视屏幕,看里面一个徐娘半老却花枝招展的女人搔首弄姿。
我竭力回忆那晚在海滩上的情景,我与栗色长发的女孩并肩走在礁石上。那时演唱会应该已经结束,人流都涌到了海滨浴场外面的大路上,喧闹过后的海边又恢复了它的宁静,只有些工作人员,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收拾残局。
我们顺着沙滩走了很久,然后便爬到了一块礁石上。夜晚的海边静极了,好像还有些薄雾轻烟般地笼上来,明月消失在雾的背后,涌动的潮水轻柔得像我们在彼此耳边的低诉。
我从后面抱着女孩,她的整个身子都偎在我的怀里。
我必定在那时吻了她,她的唇冰冷且湿润。
许多年之后,我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双唇刚刚离我而去,一种淡淡的清香在我的身体里萦绕。
我想我一定很爱那个女孩,否则,不会在这么多年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心里很痛。这时,我更加迫切地想看看那个栗色长发的女孩,但她忽然间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从冥想中回过神来,这回电视机里面正在播广告,我回过头,再次盯着面前的电脑显示屏。忽然间,我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林燕仰面躺在床上,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她的一只手凌空垂在床沿上,手腕处,依稀有一些深色的印痕。
我悚然一惊,立刻脑袋趴到显示屏前仔细分辩。很快,我就判断那些深色的印痕其实是些血迹,我甚至还看到有些血滴正不停地从她手腕处滴落下来。
--林燕割腕自杀了。
我霍然起身,奔到门边忽然又停了下来。这一刻,我的心里乱极了。我的身上有一串可以打开楼下房门的钥匙,这世上,只有我能够挽救林燕命脉在旦夕的生命。可是,如果我就这样直冲进去,必然会出一些我不愿面对的问题。
--我怎么会有林燕的房门钥匙?
--我又怎么知道林燕此刻的危险境地?
我的头裂开似的痛,却又觉得无计可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林燕死去,我必须寻找到一种既能救她性命,又不会牵连到我的救人方法。
我奔回到电脑前,看到床上的林燕仍然一动不动,她身边的床单上,有一个打开了瓶盖的小瓶,我认出那正是林燕用来放置安眠药的瓶子。这样,我便猜到了林燕不仅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在动手前,一定还吃下了安眠药。
安眠药可以让人变得平静,包括平静地面对死亡。
我重重地喘息,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我虽然不算愚笨,但要在这短短时间内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也着实不易。
时间一分分一过去,死神离林燕必定越来越近。
我想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救人比我将会有的麻烦更重要。我咬牙顿足,终于奔到门边冲了出去。
我站到楼下的房门前,钥匙即将伸进锁眼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忽然有些火花闪过。我很快冷静下来,只稍微停顿了一下,便转身上楼,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我拿起了那个折叠式的松下手机,拨通了林燕的电话。
我紧张地盯着电脑显示器,听着手机里振铃的响声,只盼着床上的林燕能够醒来,能够抓起电话。。。。。。我虽然不能确定林燕自杀的原因,但却猜到那必定跟两个人有关。油头粉面的男人是她的秘密情人,她心里对他充满憎恨,但却又必须与他同床共枕,还要露出笑容和陶醉的表情。没有谁会对这种境况甘之如饴,在林燕的内心,一定对此痛苦不已。也许她跟那油头粉面的男人之间有某种交易,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她自己。而在这同时,她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我虽然不知道那是谁,但却能肯定,他必是这只松下手机的主人。林燕曾两次在深夜拨打这电话,而且,每次在我挂断后,她都会流露出失望和迷惘的神情。
也许她的内心里对这电话的主人充满期待。
如果突然间,她期待的电话打来了,手机那头的人不接她的电话,只是出于某种客观原因,那么,她会不会放弃死亡的念头?
我对我的判断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它却是这时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林燕的手机就在枕边,我已经连续三次重新拨打号码,每次都响到振铃自动结束。床上的林燕仍然一动不动。我感到我的手在轻微颤动,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判断林燕吃下安眠药的时间不会很长,但她为什么还不醒来?
垂在床沿上的手最先动了一下,接着,林燕的头费力地抬了起来。我吁了一口气,脑门上已经满是汗水。
我看到林燕挣扎着撑起了身子,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却充满了疑惑。她的另一只手很快摸到了枕边的手机,她看了一眼显示屏,接着,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了莫大的变化。
她那疑惑慵懒的神情一闪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和兴奋。她飞快地把手机抓到耳边,一迭声发出"喂喂"的叫声。
我在这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果断地挂了电话。
我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如果林燕发现电话那头根本不是她所期待的人,那么,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这样的重创。给一个人希望,接着再迅速让这希望破灭,那是对一个人最沉重的打击。
我看到显示屏里的林燕飞快地拨打电话,接着我手中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每一次,我都毫不留情地挂断它,我看到那边的林燕终于重重地将手机掷到床上,接着捂面哭泣。
那腕上的血很快沾到了白色的床单上,殷红的颜色让我心情沉重。
我想了想,给林燕发去了一条短信。我不能在短信里表露太多的内容,我现在只需要给她一副镇静剂,让她能够平安地渡过今晚。
"三日后回来,等我。"这是我发给她的短信内容。
收到短信的林燕半天没有动弹,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手机。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开始变得慌张起来,捂住手腕处的伤口,从床上下来往门边去。
我看到她立刻跌倒在地,安眠药与失血必定让她变得无比虚弱。
我想了想,飞快地出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十一楼,然后,停在楼梯拐弯处等候。那个租房给我的老太太说,电梯十一点关闭,林燕要想下楼,必定要走楼梯。我猜想她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打电话给120,或者自己下楼打车去医院。但无论如何,她都得先到楼下去。
我猜得没错,没过一会儿,林燕的房门开了,她极度虚弱地扶着墙边踱了出来。这回,我没有犹豫,飞快地奔上去,满脸都是惊诧,关切地问她怎么了,然后,背起她飞快地往楼下去。
我是一个夜归的男人,见到一个急需帮助的漂亮女人,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我现在不会有一点麻烦,更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偷窥过这个女人。
这时,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林燕是个曾经伤害过我的女人。
林燕的伤口到医院时已无大碍,她从家里出门时找了条毛巾堵住了伤口,我架着她楼下,打车途中伤口的血便已凝结。但饶是如此,她仍然在医院耽搁了不短时间。医生先为她手腕的伤口消毒,接着做了缝合手术。因为天气还很炎热,怕出汗感染伤口,医生让她挂瓶抗菌素,又给她开了些消炎药。
要命的是这晚我跟林燕碰上了一位多嘴的值班大夫,她在为林燕处理伤口时,不住唠叨生命诚可贵的道理,还老用怨嗔的目光瞪着我,好像林燕割腕跟我有多大关系似的。
林燕惨白着脸,无心分辩,我自然不便多说,便也低眉顺眼,任那大夫唠叨。
其实这晚就算林燕呆在家里,也不会有生命危险。林燕吃下的安眠药只有六片,这样的剂量足以让她昏睡一整天,但却不足以对生命构成威胁,甚至连洗胃都不用,医生只让她回去好好休息,等待药性过去。割腕自杀的成功率很低,因为一般自杀者根本分辩不出手动脉与静脉的区别。手关节内侧可以摸到一根纵向的手动脉,而手动脉和皮肤之间还有两根斜向的静脉,它们恰好在手腕皱纹处与动脉交叉。大多数选择割腕自杀的人都会把静脉误以为是手动脉,割开静脉,大约只会流出约200至300CC的血。所以有些人为了不使流血停止,割后会将手腕浸在温水中,防止血液凝固堵住伤口。
林燕显然不具备这方面的经验,就算没有我,充其量,她也只能算是一名自杀未遂者。
现在,我就坐在这名自杀未遂者的身边,她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特别是那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的伤口已经包扎,另一只手脖子上插着针管。我注意到,她插着针管的那只手上,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机。
也许,她以为她等待的人还会给她发来新的信息吧。
我心里叹了口气,觉得面前的小女人其实很可怜。
我还可以肯定,她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在楼梯里扶住她的时候,她对我这个人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诧与怀疑的神色,她只是很慌张,还很无助,我扶住她的时候,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了我的身上。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吗?还是她也像我一样患上了那种选择性失忆症?
"活着很累,但为什么所有人还都想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怔一下,抬头看到林燕已经睁开眼,正失神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摇头道:"因为人要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能够感觉,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感觉痛苦和失望也是件幸福的事?""至少它可以让你在将来知道什么叫幸福和快乐。"我停一下,接着道,"这世间的事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也许你只要撒开手,痛苦和失望便能从你的手中落下去,与你再没什么关系。"我注意到林燕的脸颊跳动了一下,似乎我的话触到了她的什么痛处。
接下来挂吊水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林燕始终沉默不语,还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因为安眠药的原因,她的神志已有些模糊了吧。我坐在边上挺无聊的,想跟她说些什么,又怕引起她的怀疑。我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她身上依稀有些我熟悉的影子,我竭力想要抓住它们,但它们却又轻飘飘的没有形状。
我闭上眼睛,忽然间身子悸动了一下,我又看到记忆里的林燕狰狞着面孔,狠狠地将手中硬物砸在我的头上。那些遥远的痛感又袭了过来,我趴倒在沥青路面上,感受着湿热的液体缓缓从浸满我的面颊。
我实在不能把那个狰狞的女人跟面前这个虚弱无助的女人联系起来。
难道是我错了吗,那些重新找回的记忆欺骗了我?
我的后脑上至今还留有一道疤痕,它在阴雨天里,仍然会隐隐作痛。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清晨冰冷的沥青路面,那个夜里下雨了,潮湿的路面延长了我的血液凝固的时间,所以,我还能感觉到黏稠的血液沾在我的面颊上。
不,那一切都是真实的,虽然过了这些年,但那一幕仍然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还有那飞驰而来的汽车,它几乎辗过我沉重的身体。漫天的黑暗那一刻包裹了我,我第一次真实而深刻地感觉到死味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名叫林燕的女人。
我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对自己今晚的做法也生出了深深的不安。我租下唐风小区那套房子不是为了接近这个女人,我要寻找的,是我生命中遗失的记忆,而且是完整的记忆。
现在,我出现在了林燕身边,她或许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她假装不认识我,也许只是她设下的另一个圈套。既然她曾经谋杀过我一次,她就能谋杀我第二次。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我绝不能被她的外表所蒙蔽。
我身子变得僵硬,眼角的余光也多了些警惕的味道。
医院的挂水室里只有我跟林燕两个人,那种来苏水的味道弥漫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我承认我这时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好像我的头上正悬着一把锋利的刀,而我,则主动把我的头伸到了刀子下面。
林燕挂完吊水,我们出门打车回唐风小区,一路无言。林燕爬楼梯只上到三楼,便开始喘息,她扶着栏杆,身子都开始有些打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扶住了她。她的目光与我对视,里面只有淡淡的一点感谢。我慌忙避开她的目光,无言地搀扶她上楼。
直到她打开自己的房门,她才问我:"你是楼上的住户?以前没见过你。""我才搬来没几天,就在十三楼。"于是林燕笑了笑,却笑得僵硬,她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天都快亮了,你进去好好休息吧。"我说。
林燕点点头,说声再见便关上了房门。我重重地吁一口气,也悻然地转身上楼。我刚到楼梯拐弯处,忽然听到下面又传来林燕的声音,回头时,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门边。
"请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好吗?"我看着她白皙的脸上流露的期望,又怎么忍心拒绝她呢?我重重地点头。于是,林燕又笑了笑,这回自然了许多。她再道声再见,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