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守仁回到家后,见到了亲人,徐爱夫妇也赶了来;一家人难得团聚,为此热闹了好几天。
“云儿,你当真不立一房妾室吗?你是怕儿媳妇吗?这个事情为父可以好好跟她说。”一天夜晚,王华把守仁召到书房,不免又旧事重提。
“父亲,我看不必了吧!我们兄弟四个都没有子嗣,问题肯定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
“胡说!你要这样说,那问题就是出在为父身上了。不过,你都没有试过,怎么敢如此肯定?”
“唉!何必多此一举呢!本来已经够叫人心烦了……”
“看来你还是顾忌儿媳妇,怕她不能容人!这个就是你多虑了,便是为父的话不听,总还有你后母和姨娘吧!”
“如今世风日下,士大夫蓄妾成风,孩儿既少有圣贤之志,就该从自身做起!”
“呵呵!你这个孩子啊!你的情况特殊嘛,别人谁会说闲话?便是为父,为了广蓄子嗣,也纳了你姨娘……”
这个理由还是站得住脚的,当时婴儿的成活率低,要想保住后代,只有广蓄子嗣。如王安石拒不纳妾,待到他的独子死后,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要不为父也托人到扬州去一趟?”王华又含蓄地建议道。
当时有“烟花世界”之称的扬州存在着一种变态的人肉生意,美其名曰“养瘦马”。
一般穷人家养下一个好女儿,到了七八岁上,就会有一些富家领去收养,这已经成为一桩兴旺的买卖。“瘦马”一般会以人物美丑、资性聪愚分为三等,并分别进行教养。比如第一等会学琴棋书画一类,第二等会学管家一类,第三等就是要学一些养家的女红之类。她们的价钱也从几十两到上千两不等,一般都在五百两到一千两。
而且非常关键的是,这些“瘦马”天生就被灌输了安于卑贱的思想,不容易引起家庭纷争;即使再严厉再妒忌的主妇,也会对扬州“瘦马”有几分好感,所谓“严于他方,宽于扬产者”。比如北京女子在当时最为诟病,以谗、懒、刁、淫、拙等“五不善”知名。
因此,只要娶了扬州籍的小妾,就很容易免于不必要的家庭烦恼……
王华是一片好心好意,可是守仁不但不领情,还当即痛斥道:“此士大夫之耻也!父亲勿复道也!”
说完,转身就出了屋子,留下了有点窘的父亲。
“看来我这个当父亲的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啊!”王华一个人念叨道,不过守仁对纳妾的那般反应,倒真叫他这个当爹的感到羞耻。
但是,王华到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睡草席吃粗粮,这却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故而士人无不称道之。
成亲二十多年了,却一直没能生育一男半女,这不但是守仁的一块心病,更是诸氏的一块心病。为此,她与守仁的感情也变得很紧张。
在诸氏看来,问题肯定是出在守仁身上,不然他们四兄弟不可能都无子嗣。而没有子嗣,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就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尤其守仁这些年常不着家,还几番生离死别,更加重了诸氏的孤独情绪,以至于她后悔嫁到了王家,对守仁也冷冷淡淡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当守仁从父亲的书房回到自己的屋子后,诸氏已经一个人睡下了。守仁知道她还醒着,于是走近她小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要过继正宪,你看怎么样?”正宪是守仁的堂弟守信的小儿子。
不过诸氏半天都没有反应,她是懒得搭理丈夫。守仁只得小心地摇了摇她的身子,又说了一遍。
“你们王家的事,关我何事?”诸氏气很不顺地说道。
“那你就是同意了?”
“我同意怎么着?不同意又怎么着?”诸氏很没好气,她又接着说道:“是不是你爹又要你纳妾啊,你们都是孝子嘛,都该纳妾的……”
守仁一时觉得有些气愤,不过他总觉得自己理亏,所以没有发作:“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又何必害了人家姑娘!”
“这话还有些道理,不负你半生求学……”可怜这位在外人看来的王圣人,在老婆面前却束手无策了。
守仁虽然很自责,但是诸氏也太过分了一些,当着别人的面还好些,夫妻相对时竟全无妇德。
守仁这时倒羡慕起司马光来,因为司马光的夫人就很关心丈夫。不过,诸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如果也让司马夫人二十多年无子,估计她也受不了吧。
话说司马光洁身自好,生平不喜女色,他婚后多年夫人都没有生育。为了表现自己的妇德,司马夫人便自作主张,给丈夫买回来一个妾。但是司马光拒不接受,还为此大发雷霆,并命令家里只当婢女来使唤这个小妾。
起初,夫人还以为是丈夫难为情,于是她便借故外出走亲戚,又命小妾盛装入侍。司马光一看小妾“来者不善”,当即责怪道:“你这个下人,今日院君不在宅,你私自来到内室做什么?”
他这一番话,倒把小妾弄了个大红脸……
守仁想,如果“齐家”都做不到,那还何谈治国、平天下?他只希望夫人能够对家人态度好点,维持住表面上的客气,哪怕对自己不好。家丑绝不可外扬!
可是这女人不是男人,男人可以讲道理,但女人却总有跟她们讲不通道理的时候,这让守仁很头疼。因此守仁还是希望能赶快把继子的事定下来,以安诸氏之心(这就等同于她有了亲生儿子),这样也就算是对她最好的补偿了。
就这样,守仁正式立守信的儿子正宪为后,诸氏总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已是正德十年八月的事,正宪时年八岁。
NO.4 南越之行
守仁最初打算着一回到家后,就与徐爱同游天台山、雁荡山,只是因为各种琐事,加上宗族亲友的羁绊,竟一连在家中住了几个月。
黄绾这时还在家乡黄岩养病,黄岩地处浙江东南,东临大海,北有天台山,南有雁荡山,都极负盛名。也正是因为有他这个东道主的盛情相邀,守仁才决心南下畅游一番。
天台山是名僧济公的故乡,是佛教天台宗与道教南宗的发祥地,隋炀帝曾在此敕建国清寺。这里多悬岩、峭壁、瀑布,其中以石梁瀑布最负盛名。如王羲之、谢灵运、李白、孟浩然、朱熹、陆游等名流,皆在此地留下过足迹。
雁荡山是中国十大名山之一,因“山顶有湖,芦苇丛生,秋雁宿之”故而山以鸟名。此山根植于东海,山水形胜,以峰、瀑、洞、嶂见长,其中灵峰、灵岩、大龙湫被称为“雁荡三绝”;它始开发于南北朝,兴于唐,盛于宋,素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之誉,史称“东南第一山”。
守仁对天台、雁荡自是心慕已久,而黄岩县松岩山北坡的四百六十余级砌石“天梯”,也为一大奇观。当初在大兴隆寺时,黄绾只要一有机会就将家乡向守仁绘声绘色地吹嘘一番,如此更令守仁神往不已。
就在黄离京时,守仁特意写了一篇《别黄宗贤归天台序》,一面对黄从小即不以举业为意、一心求圣贤之学表示赞赏,一面又叮嘱他回黄岩后遵守前约,“结庐于天台、雁荡之间”,等待自己前去养老。
本来,守仁已经与黄绾约好了,让黄来找他。可是等到五月末的时候,黄绾还没有如期而至。眼看就要进入酷暑的节气了,守仁不能再干等下去了,于是便带着徐爱等数人上路了。
他们一行人从上虞入四明山,观白水冲,寻龙溪之源;登杖锡,至雪窦山,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华顶;欲遂从奉化取道赤城。
他们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不亦乐乎。此行守仁也留下了不少诗作,如《杖锡道中用张宪使韵》:
“山鸟欢呼欲问名,山花含笑似相迎。
风回碧树秋声早,雨过丹岩夕照明。
雪岭插天开玉帐,云溪环碧抱金城。
悬灯夜宿茅堂静,洞鹤林僧相对情。”
《又用曰仁韵》:
“每逢佳处问山名,风景依稀过眼生。
归雾忽连千嶂暝,夕阳偏放一溪晴。
晚投岩寺依云宿,静爱枫林送雨声。
夜久披衣还起坐,不禁风月照人情。”
守仁的兴致本来是很高的,他本来打算在游完四明山后,从奉化取道临海,去黄岩与黄绾相会。但走到奉化时,正值浙东大旱,山田尽龟圻,禾稻尽枯。守仁见状,惨然不乐,这游山玩水之意,顿时索然。
加上几个弟子除了徐爱之外,似乎悟性都很平常,本来守仁有意要借着佳山胜水点化弟子,但却非常失望。
先是,刘观时向守仁请教:“《中庸》上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敢问先生,这‘未发之中’是什么?”
守仁沉思了一会儿道:“《中庸》上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你但能在别人看不见处警惕谨慎,在别人听不到处惟恐有失,君子修身是时时刻刻的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那先生能不能大致谈谈这种情况呢?”
“哑巴吃黄连,跟你是说不清的。你要知道其中有多苦,还必须自己亲口尝一下。”
当时徐爱也在旁,他补充说道:“只有像这样才是真知,也就是行了。”
他这一席话,倒叫大家获得了不小的启发。
萧惠好仙释,守仁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萧惠听先生这样说,便又问二氏之妙。守仁乃不悦道:“我跟你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萧惠惭愧,于是又请问圣人之学。守仁只得道:“你现在是不得已才问,等你真有了要追求圣人的心时再来问吧。”
萧惠再三恳请先生赐教,守仁于是叹息道:“唉!我已经一句话跟你说尽了,你自己却还不领悟……”
此后,萧惠又向守仁请教死生之道,守仁道:“知昼夜,即知死生。”
“先生,那昼夜之道又如何呢?”
“知昼则知夜!”
“难道白昼还有谁不知道的吗?”
守仁对于这位弟子的悟性真是没话说了,但他还是乐于为学生答疑解惑:“你所晓得的白昼,不过是懵懵懂懂起床,糊糊涂涂进食,行为不自觉,习惯不省察,成天昏昏沉沉过日子,这只是梦幻的白昼……只有像那横渠(张载)先生所说的‘息有养,瞬有存’,休息时也必须保养身体与气质,在瞬息之间也不能放心外驰……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天理不会间断一刻的,才算懂得白昼。这就是天德,就是通晓昼夜之道,然后才能明白生死的道理……”
“啊,先生说的有点深奥哦。”
守仁觉得有些心灰意懒,遂中途改变主意,自宁波回到余姚。
待回到家后,便见到了黄绾的书信,说是自己现在家乡恭迎守仁。守仁阅信,不觉苦笑,便给黄写了一封回信,告诉他四明山的游历经过,并不无遗憾地说道:“此行相从诸友,亦微有所得,然无大发明。其最所歉然,宗贤不得兹行耳。后辈习气已深,虽有美质,亦渐消尽。此事正如淘沙,会有见金时,但目下未可必得耳。”
其实守仁此行的重要目的也在于点化徐爱与黄绾二人,以增进二人对于心学的领悟,将来好继承自己的衣钵。盖阳明先生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间也。可惜黄绾未得同游,不然彼此偶有所得,必叫大家受益非浅。
信写完后,守仁又特意让徐爱过目。徐爱见信,不觉感慨,这才明白了先生的用意。
当年“循循然善诱人”的孔子教弟子,就注意到了培养兴趣的重要性:“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只要有了兴趣,求知就有了巨大的热情。
山水最富于性灵,对于启发人的灵感方面,自然最是来得直接。游山玩水,既是寓学于乐,又便于启发。
对于守仁而言,自己的学问宗旨重在开悟,在于转过心与理之间那个微妙的“弯儿”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守仁等一行人在宁波逗留时,他们在育王山广利寺稍事休憩,居然因此发生了一段奇缘,这成了阳明先生与日本最早的渊源。
当时寺里住着一个从日本来的名叫“了庵”老和尚,他本名中堆云桂悟,是奉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之命,以八十高龄作为日本正使来到中国的。
两年前,他不辞艰辛、远渡重洋抵达北京。在使命完成以后,正德皇帝慕其高龄,命他住于宁波育王山广利寺,并赐以金澜袈裟。期间,了庵常与宁波当地的士大夫交往。
就在这个时候,守仁来到了广利寺。在与学养深厚的了庵交谈以后,守仁还是很开心的;况且历史上,李白等人与日本留学僧晁衡的交往,还是一段流传不衰的佳话。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哭晁卿衡》)
当时,在听说了庵很快就要启程回国后,守仁遂以一篇《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相赠。由于没有存稿,后来守仁的文集都没有将其收入,只是在日本方面才有收录。
一百年后,漂洋过海的阳明学开始在日本人那里受到高度的推崇,从此日本人便铭记了这次难得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