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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越夜漂移

·越夜漂移·

◎陈泽韩

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一 欧阳家生了六个女孩后,第一个男孩才开始冒尖,并且是“把儿”一冒尖,接连下来就是三个。欧阳家的家境也是第一个男孩到来的时候开始有了重大的转机,先是欧阳远江失散二十多年的姐姐从加拿大找回家来,给欧阳远江带了一铁皮桶的猪油。挖开两寸深猪油后,里头尽是冥币样的东西,后来才得知那些冥币全是当时最牛的美元。欧阳远江从此丢下破渔网,手脚晾干了在家里享清闲的生活。人在兴旺的时候,母鸡一天能生两个蛋。当时乡里时兴这样一句话:“旺过远江!”拣大粪的人遇到拉粪的牛群,“哇”的一句就是:“妈的!大牛粪!今日旺过远江!”

欧阳远江闲来无事便爱倚在大院门口,嘴里叼一根牙签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路过他家门口的大多是他的老同行,远江看着他们心里暗自庆幸,要不是那桶“冥币”他大概还跟别人一样,挑着鱼担子早出晚归呢!他现在手脚晾干了,还总关心天气和潮汐,五个女儿都嫁出去的人还改不了年轻时的习惯,欧阳远江戏称自己患了职业病。欧阳远江的女人王人爱时不时就敲一下欧阳远江的心思:“我说老欧你可别把骨头都安乐锈了,小六还没找到婆家,这年一过就二十四了!当女儿的不着急,当爹的能不着急吗?你倒好,日日关心海水潮汐!”

欧阳远江大手一挥:“时候到了就是自然的。”

“你总是这样说,前面五个女儿都是媒婆一上门就完事的,你看这小六,都几家来问了,她就是摇头,我都不知她寻思什么!敢上我们家门的都算说得过去的人家,我们也省心,小六总是摇头算什么?依我看,得给小六算个命。”

“省省这个给瞎子的钱吧!我没算过命,命还不是照样好好的?再说小六是个看得见红黑赤白的明眼人,你偏不去问,问瞎子能看见个屁!”

“正经点!我是想小六的八字有没有什么疙瘩。”

“赶紧去尿桶里洗洗嘴巴!洗干净了再说话!”

王人爱瞪了欧阳远江一眼,想撒撒气,不料自个心里觉得是说了不该说的晦气话,便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转身到屋里躺去。刚一躺下去,眼睛还没眯上,加拿大的姑子就打来电话,问了一些家常,还邀请王人爱二老到加拿大玩去,王人爱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询问姑子想要家乡什么东西,姑子说:“我自己四个孩子都去了外国,你若是能带个孩子来陪我就好了。”王人爱心里炸开了花,跟欧阳远江合计着把小六带过去,“当自己亲姑姑的干女儿,那是敢情好!”王人爱最后得出这个计划的结论。

王人爱等不及小六下班回家,就直接奔到针织厂把她喊了回来,一路上抑不住喜悦地对小六说了出国一事,“‘番钱’使不完!小六,你这回好了!我们家也要出个‘番人’了!”

“不让弟弟们去?”小六问王人爱。

“男孩子要在这里守家业,反正你终该是要出门的人,等你在那边发展好了,嫁到个好人,我们全家都‘过番’去!”

小六扬起一双丹凤眼得意地说:“我要是不嫁人呢?”

“就是不嫁人,当个‘番’姑婆也是金的!”王人爱乐呵呵地应着小六。

就这样,欧阳一家紧锣密鼓地安排让小六出国的事情,加拿大姑子当初来的时候小六还小,看不出什么模样,欧阳远江就让老大若芳给加拿大寄一张小六的照片。拍照那天,全家人在小六的穿着上忙和了大阵子,一切妥当之后小六对着照相机恬静一笑,全家人乐开了花,就小六那模样,准行!王人爱得意地说,生小六的时候她老想着吃麦芽,吃了很多麦芽,才把小六生得这么好看。

五个姐姐群起讨伐父亲:“为什么怀我们的时候不弄麦芽给老妈吃?!”

欧阳远江笑掉了一直叼在嘴里的牙签。

小六的照片很快就寄到加拿大去了。加拿大姑子打来电话那时,欧阳远江两口子都急成了邓艾,对着电话憋红了脸期期艾艾,姑子说:“小六叫啥名字?”欧阳远江想了老半天才想起小六极少用到的名字,还向王人爱求证了一下:“咱小六叫若兰还是若谷?叫若谷是不是?”

王人爱冲着电话对姑子喊:“姑,小六叫若谷,欧阳若谷!”

“小六!小六!”王人爱看着早餐还好好地放在锅里,就冲着楼上小六的房间喊,没人应,边叫边噔噔噔地上楼想去看个究竟。

冬日的太阳透过窗帘打在小六的床上,被子好好地张着,“大姑娘家还跟小时候一样,蒙头盖脸的你就不怕闷死在里头!”王人爱边拉开窗帘边催促小六起床,叫了好一会儿,床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王人爱突然觉得背脊阵阵发凉,小六这孩子从小就爱蒙头蒙脸睡觉,说了多少回都不见她改,看着一点起伏都没有的被子越想越害怕,这孩子不会是闷死了吧?!她闪过这样的念头接着什么都不敢想了,大声地喊:“小六!小六!若谷!欧阳若谷!”床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王人爱伸出手,却不敢拉开被子,她怕。于是慌忙把欧阳远江喊上来,欧阳远江上楼后一边叫唤小六一边拉开被子,一张陌生女人的脸,脸色惨白得像张白纸,面容倒是安静,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在枕头上,一丝不挂直挺挺地躺着,一只手搭在左胸口,另一只手则放在小腹上面。二老顿时吓白了脸,“哇!”的一声惨叫起来。

“做什么?”刚才像死人一样的陌生女人的脸又恢复成小六的脸。小六睁开眼睛,看着床头的双亲,恼怒地拉了拉被子把身体遮起来,嘴唇也顿时红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王人爱这才伸手探了探小六的额头:“若谷,你病了?”

“你才有病。”小六把脸转向床里,恨不得他们快点离开。

欧阳远江伸手探了探小六的额头,确认小六没有发烧。

“蒙头睡,要死还不容易!”欧阳远江教训了一下小六,便下楼去了。

王人爱却还杵在床边,小六刚才太让她吃惊了,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裸体,她甚至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裸体,而这个裸体竟是自己的女儿的,她觉得惊喜,这点惊喜来自偷窥也来自自豪。她又觉得难为情,嫉妒甚至有点恼怒,欧阳远江倒好,也不说说自己的女儿,要知道小六这样做是让她不齿的,作为父亲,他面对自己女儿的裸体又是如何想的?王人爱脑袋里像一窝猪在拱食。

王人爱心里的疙瘩很快就被小六要出国的喜悦掩盖过去。有的人就是喜欢裸着睡觉,这有什么?年轻人做点什么事情不能算是出格,这小六睡觉的时候也不关门,万一是别人看见了这怎么好?再说,小六的三个弟弟也都住在同一层。王人爱拿定主意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的意思对小六说一下。

小六打从筹备出国开始便辞去在针织厂的工作,白天的时候帮忙王人爱打点家务。一些细碎的活儿看上去没什么,但一做起来就没完没了,小六一到晚上就觉得浑身没劲,没劲归没劲,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她就可以到达彼岸世界。

在欧阳家盖新院子以前,小六是打着地铺跟五个姐姐一起睡老家的天台。小六家的天台很大,邻近一些自家不够地方睡觉的人就聚集在她们家天台睡。隔着天井天台被分成两边,东边清一色睡着男的,西边则全是女的。来西头睡的全是小六姐姐们的朋友,姐姐们嫌她小,总是不跟她说事。老大若芳和老二若香两个人总是粘在一起的,以她们为首就成了一个女人帮。老五若兰又总是能安插在老三若云和老四若雨中间,她们经常这样分成两伙咬耳朵,让小六独自盖一张小被子。小六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只听得她们集体咬耳朵,每个小小的声音组成一块巨大的窸窸窣窣声,就像夏日成群的蚊子在小六耳边拼命地振动翅膀,小六从那以后就形成了睡觉蒙头盖脸的习惯,不管王人爱怎么骂她都改不了。

欧阳家的五个女婿全都在阳台东头睡过,因此村上的人都说欧阳远江腾出个天台是为了选女婿。这不,五个女婿个个都不是喝稀饭的,非官即富,这给了欧阳远江极大的面子。别人家要是夸耀自己跟某个当官的有关系,都是攀了好几代才算是跟自己擦点边,欧阳二老安坐在家里,就有当官的上门来当女婿。这“天台”凑成的婚事里头大有故事,男的先看上女的还是女的先看男的各有各的说法,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可以确定的就是欧阳一家五个女婿都给足了欧阳一家的面子。

每当小六蒙起被子睡觉的时候,总爱梦见自己在池塘里头光着身子洗澡,梦见有人摩挲着她的乳房,甚至梦见有个男人在自己身上忙乎,这样的梦境让小六有种难言的快活,后来她醒过来发现正是被子里头多了的人让她有了梦境。开始的时候,小六有些惊慌,不知所措,她不敢发出声音,耐心地感受或者等待。在这个感受或等待的过程中,小六渐渐地接受并且跟男人达成一种无声的默契。男人亲吻着小六的唇,小六就轻轻地搅动舌头,身体慢慢舒张,她觉得在她身体深处有股猛烈的大火,灼烧着她的思维和躯体,而男人滚烫的胸膛使这团火显得内敛又沉静。男人的手先是顺着小六的乳房摩挲,缓慢地游走到小六的大腿,穿越层层障碍与深处的泉水相遇。男人不知道小六清醒了没,小六清醒了倒好,他便可以安心了,仅仅是小六身体传递的暧昧信息让男人感到无可捉握,但是一团燃烧着的火是思索不了什么的,当这团火遇到泉水,便是一切所在。

小六看不清男人的面目却把男人身上的气味记在心里。根据气味,小六可以辨别出被窝里的男人不是同一个。第一个男人的身上是一股清淡的肉味,若有若无,有点香,有点暖。第二个男人则是一股刺鼻的汗味。接下来的男人身上的气味各不相同。小六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第一个男人身上的味道,因为喜欢,但第一个男人来得并不经常,往往有五六个味道轮了个遍还不见第一个男人来一次,有的时候则是一连两三天都是第一个男人。

男人总在小六睡着后钻进她的被窝里,在天白以前匆匆离去。小六在男人离去之后仍不敢掀开被子看看外头,她安静地在被子里把身上的衣服整理好,把身子放直,一只手搭在左胸口,一只搭在小腹上面,争取再睡上一觉,她太疲乏了。有一次,小六半夜照样醒来,却发现没有男人在她的被窝里,于是她闭着眼睛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她揭开被子的一角看,发现有个黑影在晃动,隐约看得到是个光着上身的女人,那个女人披头散发,两个乳房在月光中激烈地上下晃动,像两股汹涌的波涛。她屏住呼吸听见女人“嗬兹嗬兹”的低低呻吟声,黑暗中她看不清是谁的脸,是谁都不重要,她在被窝里细心听着女人的呻吟与男人的呼吸纠结在一起的声音,感觉离自己不远处烈火正与泉水快活地相遇,于是她用自己的手为深埋在身体里的火寻找泉水,让泉水在烈火之上欢乐地流淌。

天台更深露重,月光赤裸裸地注入这群睡在天台的男男女女体内,她们偷窥或被偷窥,燃烧或熄灭,抑制或享受,小六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经历一个个早就心照不宣、激荡人心的时刻。后来小六已经练就蒙在被子里头便能熟知外头情况的本领,这无疑是让她难熬的,她认为本来就该浑然天成的东西被一张压抑却安全的被子遮挡住。一切被夜色所诱惑而又被夜色所掩饰,小六开始在蒙上被子之后习惯性地退去身上所有的遮挡,她期待或主动出击。后来,小六已经能为所欲为了,因为再不是东头的男人翻墙爬梁来被窝里找她,而是火焰在小六身体深处猛烈燃烧,她感觉头发尖都要跳出火花的时候,她就能如愿漂移到东头男人的被窝里。有时小六专为某人的气息而来,有时则为了所有男人的气息而来,她意气勃发,企图征服整个黑夜以及游荡在黑夜的情绪。某夜,借着月光,有个夜起的男人看见蒋开明正冲身下的女人使尽力气,而当他从西头筋疲力尽地回到东头的时候,女人已经销声匿迹。这让他非常纳闷,莫非是昏了脑瓜,影响了视力?东头与西头绝不是一个女人所能轻易进出的,但是每个人都有一样心照不宣的事情,因此每个人的疑问也只能烂在心底。

那个时候,小六已经开始了越夜漂移。

小六爱穿红色的衣裙,深沉的红色像隔夜的血液染成的。她时常光着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浇花、洗碗或只是专注地做着针线活。她白皙的小腿在红色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冷艳。她悠闲而冷静,不时扬起自信的丹凤眼给人一个恍如隔世的笑容。她言语很少,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家里的中心人物。王人爱越看小六越是觉得小六非同寻常人,她敲了敲叼着牙签倚在门口的欧阳远江说:“我看小六的时辰一定不一般,越看越觉得她是很有福相的人!你看她的耳垂,跟几个姐姐都不一样,肉乎乎的,两只手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的,这样的女人是最命好的。”

“我们俩都不是丹凤眼,她却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对丹凤,五个姐姐都有急性子,就这老六从不红脖子,你说这不是贵人相是什么?”

欧阳远江转身凝视正在天井浇花的小六,好一会儿才对王人爱说:“这孩儿是有福相。”

“你说她‘过番’以后还会跟我们亲吗?”王人爱脸上有些许担忧,“姑子让她生活好了,她就跟姑子亲,说不定都忘了我们了,要是把我们给忘了,那我们这女儿就白养了,这工夫也白费了,还不如狠狠心让儿子去。”

“这现在也拿不定。人是会变的,喝了别处的水,都不知道要变好还是变坏。”

“我找算命先生给掐算掐算,看看她旺不旺家。”

“你悄悄去就好了,不要叫小六知道。”欧阳远江低声对王人爱说。

全家人等待着在公安局当科长的大女婿把小六出国的手续办妥,小六最小的弟弟欧阳思家整天围着小六问她加拿大的道路是不是金子铺的,小六说是;问小六是不是要嫁给外国仔,小六不告诉他,他就编着口号笑小六:“外国猴子,鼻高高,三餐都吃猪肉包,看见小六就摔跤。”

王人爱给小六算完命之后回来跟欧阳远江说:“先生说小六贵人当头,他日必大富大贵。”

“有没有说她旺不旺家?”

“先生说把这三张符给小六带上,出门时给她喝三口我们的井水,她到哪都惦着家。”

“这就好。”

“我把符给小六缝进枕巾里,叫她天天枕着它睡觉,准行!”王人爱喜出望外地拍了拍口袋里的符。

老大若芳从城里打电话来说签证办得差不多了,还需要加拿大姑子给个证明,小六明年年初就可以去了。欧阳一家全都数着日子过,眼看年就要见底了,加拿大那边也已经要小六把生辰八字写在红色纸上寄过去近两个星期了,欧阳二老心花都开到头顶去,王人爱五十有余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欧阳远江更是二度老来发福,肚子隆了起来,以前的裤子都不能穿了,他常叼着牙签倚着门唱曲子,看见熟人便说:“进来歇歇脚,喝杯茶嘛!那么勤快做甚?”

小六也打那之后就没再去针织厂里工作,一心一意呆在家里等手续下来,家人全都对她爱护有加,都嫁进城里的五个姐姐隔三岔五就来跟小六会会。

一个午后急躁的电话却把小六一家置入深深的失望当中,加拿大姑姑说不要小六去了,欧阳远江问了几句原因对方都没说,后来欧阳远江火了对着电话喊:“你耍我啊?”

“你说话怎么这样?你们家小六我们不敢要!”

“不要还热闹什么?!”

“谁知道你家小六是属狗的,六月出生的狗本来就毒了,小六还是六月初六的狗!全加拿大的华人都知道女人是这样的生辰绝对不能要。这人将来非煞父就煞夫!”

欧阳远江一急把电话摔了出去。

“你这婆娘怎么搞的?!早跟你说瞎子能看见个屁!富贵个屁,我就要被她克死啦!”

“你不活了五十好几?!”

“还说!你还真会生啊!全天下最毒的女人就是你这里出的!六月的狗还不够,还六月初六!”

气归气,过后欧阳一家也没有再提小六生辰的事情,欧阳二老眼下只盼望着把小六嫁出去,寒碜一点也无所谓,只要人家不嫌弃小六。虽然知道小六生辰的人并不多,但欧阳远江总觉得心亏,打那以后再也没见他叼着牙签倚在门口,王人爱更是见了人的时候就觉得矮人一截,谁叫天下最毒的女人就是她肚子里出的呢?

欧阳远江的加拿大姐姐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他的几十年来的钱线突然断了,欧阳一家有了坐吃山空的危险,小六后面还有三个弟弟还没成人,五个姐姐虽然生活不错,却也毕竟是夫家的人了,顾得了他一时顾不了他一世,王人爱不敢把气直接撒在小六身上就憋屈在心里,家里顿时愁云密布。

“大风天我还捕到鲳鱼群,我就不信这个理!”欧阳远江对着王人爱斩钉截铁地说。

小六从大院里搬了出去。那天她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套着一件红色连衣裙,加了一块她自己织的白色披肩。皮箱还是十几年前加拿大姑姑送的,鹅黄的底色与黑色线条相间,陈旧得稳重,正如这个沉寂下去的欧阳大院,热闹了几十年如今安静下去,却仍然有种让人敬畏的力量。它毕竟光辉过,不容置疑地兴旺过,即便大院里的人已经不可修复地灰心丧志起来,但在外头还是看不出一点异样的。小六拖着皮箱,停在门口,觉得还得带点什么,却想不起来。王人爱跟着小六站着,她说:“等等。”说完便折进屋里,把小六的枕头抱出来,“这个也装进去。”欧阳远江这会儿才从屋里探出头说:“在门口磨蹭做什么?不走就干脆进来,别叫外头的人以为怎么了是的。”

“小六,出去外面别跟人说你的生辰。”王人爱没有搭理欧阳远江的唠叨,关切地吩咐小六。

小六没应,拽出皮箱的拉杆,眼睛都没抬一下,低声说了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话:“我走了。”

刚走出大院门口就遇到二弟欧阳思国,他从自行车跳下来,拉住小六的皮箱疑惑地问:“你要去哪!”

“广州。”

“去做什么?”

“针织。”原先还一脸淡定的小六被欧阳思国一问,便抑制不住地流起泪来,她别过脸,拽过皮箱径直往前走去,小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呼吸着,脚步飞快,皮箱一路颠簸着。

有些眼泪是没有缘由的,正如小六,她对自己的眼泪百思不得其解,她对自己从来都是没有一点担忧,即便是单枪匹马来到广州也不例外,她二十几年来一直未曾离家远行,而她此次出远门却觉得自己是个早就习惯出游的人。她在一家针织厂得以安身,并凭借自己精湛的技艺节节高升,成为厂里的样品总设计师。

她依然爱穿红色的衣裙,光着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或居室里走来走去,依然悠闲而冷静,不时扬起自信的丹凤眼给人一个恍如隔世的笑容。夜晚的时候,她就像一团燃烧的火,能够在夜风中迅速漂移。再也没有人未经她的允许而在深夜钻进她的被窝,相反,她却频频在深夜出人意料地钻进男人的被窝。每次漂移之前,她都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头盖脸,然后等待火团燃起,她便开始下沉然后极速漂移。

无数个越夜漂移后,她终于找到了曾经的熟悉气味,清淡的肉味,若有若无,有点香,有点暖,她便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方向。

她开始用舌头舔润着枕边的男人,撩拨他的身体,让泉水与火快活地相遇。男人醒过来后反复地辨认女人的脸和身体,他即将清醒之时小六便消失在男人的视线里。

终于有一天,男人抓住了小六。

“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小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男人笑笑。

“这不是梦,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男人抱紧小六,慌张地问。

“我想你,就来了。”

“我不要这样的答案,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正说着,小六就从男人的怀里消失了。男人回头看见一脸倦容的老婆站在自己的床头,吓出一身冷汗。

小六接连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来找男人。在那段时间里,她习惯了漫无目的地漂移。她在用被子蒙头盖脸之后便开始下沉、漂移,有时候漂进单身男人的房间,燃烧、挣扎、淹没然后逃离有时则是睡进某对夫妻或情侣的中间。很多地方她去过一次就不会再去了,有的地方她则还会去第二次。有的时候她只是漂移进小孩子的房间,安静地抱着孩子睡觉,天白以前她就离开。

“小六,若谷,我知道是你。”小六再次漂移进入男人的房间时,蒋开明搂紧她低声又急切地说。

“你姐姐吃了感冒药,睡了。你多留会儿。”

“那么,你吻我吧。”

蒋开明侧着身子把小六抱住:“你别走。”

“那我就留下来,不走了。”

蒋开明便不做声了。

小六兀自在蒋开明身上撩拨,她把身体屈曲成一个冰冷的弧形,紧紧地贴着蒋开明滚烫的身体。蒋开明开始失去控制地把冰冷的弧形压在身下,用自己的火焰填充满整个弧形,让她灼热、燃烧。

若兰在枕头的另一端安稳地睡着,这个幸福的小妇人顶着一头卷曲的棕色头发睡得无比雍容华贵。等到蒋开明在小六的怀里沉沉睡去,小六起身坐在床上看若兰,又看蒋开明,许久才离开。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为了这个家整天操劳!你却这样对我!”若兰激动地跪在床边不断地把头撞向床垫,“到底是谁?你说,这头发是谁的?!”

“你无耻!居然在我的床上跟别的女人!”面对一言不发的蒋开明若兰几近发疯,她手里捏着一根若有若无的头发,仔细地辨认。

“离婚吧。”蒋开明说了一句。

“离婚!要不是当初有了你的孩子,你以为我会嫁给你?!”

“孩子是谁的还不知道。”

“你这畜生!说的尽不是人话!”

“离婚吧。”

“离婚了你就跟那个狐狸精得逞了是吧?告诉你,没门!”若兰把蒋开明扑倒在床,却看到蒋开明身后一个赤裸的女人,半掩着被子。女人转身过来看着若兰,冲若兰淡淡一笑。若兰伸手抓过去,在女人的胸脯上抓出五道指痕,女人还是对着若兰笑。

“欧阳若谷!你这个狐狸精!原来是你!”若兰气急败坏地爬到小六身上,扯开她的被子,先是给小六一巴掌,小六还是笑脸不改,若兰更是生气了,“你还笑?!你为什么来抢我老公?!厚脸皮的!”接着就是胡乱地在小六身上厮打,她恨不得把小六白皙的皮肤全部撕烂,把她那张欺负人的笑脸整张撕下来,狐狸精不该有这么好看的东西。蒋开明费尽力气抱住若兰都无济于事,女人撒起泼来比斗牛还要有杀气。小六身上被抓的东西都渗着血水,这让小六获得极大的快感,她的丹凤眼更加放肆地扬起来,一脸恍如隔世的笑是那么高傲和坚定,若兰越是气愤地厮打,越是显得狼狈,而相反,她的狼狈在小六高傲的表情上得到反复的证实。

若兰打累了,趴在小六身上哭。而这时,唯一品尝胜利的滋味的只有蒋开明。

晚上睡觉的时候,若兰把蒋开明赶出房间。对若兰来说,只要蒋开明不要再与小六见面他们的婚姻就可以挽回。对于这场婚姻,若兰是输不起的,她要惩罚蒋开明,让他知错并且不再犯。

“九月四号!姓蒋的你给我好好记住这个日子,我在这个日子里为你死了一回!你要是再犯,我就真死给你看!”说完,房门就摔上了。

若兰暗地里联系上了小六所在的针织厂,找到一个旧相识,吩咐她帮忙看好小六,小六若是有一天没有准时上班就立马向她报告。吩咐一个不妥当,若兰还托了几个朋友的朋友,还许诺给她们一定的劳务费。联系完这些,她成就感很足,那一觉睡得相当踏实。

依照几个眼线的实时报告,小六每天都准时上班,准时回宿舍,除了食堂,再也没去过其他地方。“广州离你家还得11小时的车程,你就放心,她溜不了。”若兰的旧相识满怀信心地说。若兰确保小六没有再来找蒋开明后,就把蒋开明分房睡觉,她要蒋开明知道自己是多么重要,多么值得他去珍惜。

小六照常随意在外头兜了一圈,跟不同的男人睡觉后来到蒋开明的被窝里。她的再次到来让蒋开明吓了一跳。

“小六,告诉我,你怎么来的?”

“想你,我就来了。”

“身上还痛吗?”

“不痛。”

“我做梦都不安稳,因为你,不要走好不好?”

小六没有回答,笑笑看着蒋开明。

“同是姐妹,若兰怎么就值不了你半点?”蒋开明抱着浑身微微发烫的小六,温和地说。

“同是姐妹,她什么都有,我没有。”

“我是你的。”

小六又笑笑看着蒋开明。

“你不要笑,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对天发誓,我当初要娶的人是你。”

“我没听说。”

“在你家天台睡觉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你还钻进我的被窝。”小六的眼珠像一颗黑色的磁铁,紧紧地吸住蒋开明。

“呃……”蒋开明的眼神躲闪着,“我上你家提亲那回,你没在。”

“若兰在你就娶若兰了。”小六在蒋开明眼中向来缥缈,可现在不可抓握的表情开始有了常人的温热。

“没有,你父母不同意。”

“为什么?”

“我和你相差六岁,犯冲。你我的父母都坚决不同意。说若兰跟我相差四岁,这样最匹配。”

“呵呵……”小六大声地笑了起来。

“早知道若兰和若谷相差这么远,我就娶你了,说什么冲我都不管!”

“早知道也没用。我也不会嫁给你。”

“早知道我就一定娶你!”

“若兰有了你的孩子而我没有。”小六勾住蒋开明的脖子说。

“我怎么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呢?再说,孩子也没有生下来。”

小六把热乎乎的身体埋在蒋开明的怀里。蒋开明已经是四十的人了,顶着个啤酒肚子却还像个小伙子一样对待小六。小六心想这男人泡在女人的蜜罐里怎么都不显老,她突然鄙夷地看了蒋开明一眼就转身从他怀里消失。

分房睡的十几天后,半个月不到,若兰就主动要蒋开明搬回房跟自己住了,她先是绷着脸对蒋开明说:“想回来睡就回来,别说我苦了你。”过后,一连两天都没见蒋开明回房,她就趁蒋开明不在的时候把蒋开明的枕头被子都抱回房。不料蒋开明晚上睡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照着枕头被子找回房,而是随便找了一叠杂志当枕头。若兰觉得特别窝火,憋了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第二个晚上她直接闯进蒋开明的房间,一把抓起蒋开明,“回房间去睡!不用跟我一起睡了你倒快活是吧?”

“你烦不烦!没看我正睡着!”蒋开明在睡梦中生气地甩开若兰,之后又立即感觉自己不对,起身跟在若兰身后睡回房间去了。

若兰在房间事先做了细致的布置,香水也撒上了,暗红色的灯光十分幽暗让蒋开明感到不适,他拉掉灯倒头就睡。若兰绝不因此罢休,男人是什么东西她了如指掌。她片刻不间断地向蒋开明传递明显的信息,一丝不苟,这样,蒋开明的反应就全在她的预料当中的,最后是能让自己有个孩子。若兰暗自敲打小算盘,男人都需要教化,孩子的教化作用往往是女人所不能企及的,她可以利用孩子掌控蒋开明。

蒋开明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将若兰搁置不理一段时间居然也能尝出新鲜感,这让蒋开明感到惊喜。他将若兰扶到自己的身上,再次拉开小夜灯,他要看着若兰光着身子波涛汹涌的样子,就像以前在欧阳家的天台一样。空调的冷气让他有了以前天台那种更深露重的错觉,有点凉飕,眼前的若兰幻化成不同的女人,这让蒋开明快活地咆哮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炸大坝的画面,山洪暴发的画面,雷击长空……

蒋开明疲倦地抱着若兰入睡。半夜,他被一记冰冷的吻弄醒,小六卧在若兰的身后探过头又吻了蒋开明一下。

“想你,我就来了。”

蒋开明看着小六,示意不要把若兰吵醒。他“嗯”了一下,声音很小。小六不管蒋开明,顾自探头过来亲吻蒋开明,一只手绕过若兰轻轻地在蒋开明手臂上来回划动。

“想你,我就来了。”小六旁若无人地说。

蒋开明做出一个“嘘”的动作。轻轻拿开若兰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见若兰没有反应,示意小六一起到别的房间。

“要不要我去叫若兰起来?”小六站在客厅对蒋开明说。

“小六,不要这样,若兰知道了她会死的。她是怎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来吧,我们再来,像刚才你跟若兰那样。”小六环着蒋开明,“我要在你上面。”

“小六,不要。太累了。”

“我让你不累。”说完小六就把蒋开明推按在沙发上,撩开红色的裙子坐在蒋开明身上,在蒋开明的角度看,小六就像一团冰冷的火,让他失去控制力,他的背紧贴着沙发,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就要从喉咙跳出来,小六不遗余力地把握着拉风门似的节奏,并随着节奏起伏地哼起来,她感觉她的身下就是一个泉眼,不断地涌出泉水淹没掉蒋开明整个躯体,她亢奋极了,红色的裙子湿了一大片。

蒋开明突然在泉水中坐起来,把小六推倒在沙发下,睁大着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若兰。

“姓蒋的!我要杀了你!”

“欧阳若谷!我要杀了你!”

若兰的声音像一把染血的刀,直刺夜的上空。

小六的离开像她每次到来一样,面带微笑。夜晚的时候,她蒙头盖脸就开始漂移,在她潜入的房间里留下一些若有若无的头发。女主人为这些头发撕心裂肺,她们绝招迭出,为了逮住这个可耻的女人,绞尽脑汁,她甚至在晚上不敢睡觉,看护着自己的男人。而她们永远都不会发现那个赤裸着或穿着红色衣裙的女人就躺在自己的视线之后,在她们累得睡着的时候,女人就睡在他们中间或骑在男人的身上,她们更不会知道就那个女人能够越过她们的身体,探头亲吻男人。

男人们开始的时候为突如其来的女人感到惊异,后来则与小六达成了某种夜晚的默契。白天,他们把红色衣裙深深地掖在西装的里袋。他们惧怕又期待,他们时时感觉到睡床的一头绑着一个炸弹样的女人,这个女人将炸毁他的红色衣裙。而就当他搂着自己的女人时,却总有一团红色衣裙样的火焰冷冷地站在他们的床头,冷冷地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那个女人脸上盛开着恍如隔世的笑容,这个笑容让男人永远都捉摸不透。因为趋之若鹜,这个笑容让男人们自知迷失却勇往直前。

若兰冲着她布置的眼线破口痛骂,“我的家就要被那个女人毁了,你们还一直骗我说她没有离开!”

“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早早嫁到加拿大去!留在这里尽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要被她害死了!”若兰无处出气的时候就到欧阳远江那里寻死寻活。

欧阳远江坐在大院的门槛上,像个干瘪的皮球,他懒懒地抬眼看若兰,额头上折叠着密密麻麻的横纹,他盯了一下若兰又慢慢把视线移开,细细地嚼着嘴巴上的牙签。

王人爱从里屋喘着粗气跑出来拉着欧阳远江说:“乖,我们回屋去,别在外面坐。”又回头冲若兰说:“你有多长时间没踏进这家门了?我们都以为你忘了这里有个家呢!”

“儿子才是你的骨肉,我们这帮女儿你什么时候放心上了?!你生了天底下最毒的女人,我们五姐妹都被她害惨了,都怪你!我快死了!”

这个时候,“旺过远江”的口头禅已经成了人们另一种特指,但人们终于渐渐不再提起这样一句话,确切地说,人们是不愿再把一个死人的名字挂在嘴边。欧阳远江在最后一个儿子出外工作之后死去,死的时候歪歪地倚在大院门口,嘴里没有叼着牙签,王人爱以为他睡着了,过去扶他,发现他的喉咙往外冒着血,血水中,依稀看到几个尖细的牙签头,王人爱跪在他跟前,镇定地从欧阳远江的喉结处拔出冒出来的牙签头。一下下,欧阳远江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几下,王人爱细声对他说:“乖乖,你先去先享福,我还在这遭罪呢。”

小六再次在深夜站在蒋开明的床头时,蒋开明腾地坐起来,对着小六大声地说:“你走!不要再来!我求你不要再来了!”

“想你,我就来了。”

“你这个毒辣的女人!”

“我们还有将来吗?”

“你滚!”

“想你,我就来了。”

“滚!”蒋开明大声地咆哮着,若兰坐在他后面吃惊地往自己身上掖被子。

“你要娶的是我。”小六对着蒋开明淡淡地笑,身上的红色衣裙不断地剥落,露出白皙又冰冷的肌肤。

“胡说!你滚!”

“想你,我就来了。”

“蒋开明,你为什么对着我的红色睡裙说疯话?”

“你发烧了是不?”

“你到底怎么啦?”

“你是醒着的还是在说梦话?”

“蒋开明,蒋开明?”

“小六来了,若兰,不是我叫她来的。”蒋开明沮丧地抓住若兰的肩,泪流满面。

“这已经第几次我都数不清了!你不要这样!”若兰拍拍蒋开明的脸。“你要是身体有病咱去看医生。”

“若兰,不是我叫她来的。”

“说什么话!小六早就死了,都十几年了。”

“若兰,她没死。”

“早就死了,要不要再给你看她的验尸报告!”

“小六没死,不信你去问你大姐夫和二姐夫,你的四个姐夫都知道她没死。”

“说什么你才相信呢?小六死了!欧阳若谷死了!我是欧阳若兰!”

“没有!”

若兰转身去床头柜翻找验尸报告,找了半天找不着。

“被你四姐借去了。”

“这个小六。”若兰气愤地说。

“在这。”若兰蹲在地上回头看见蒋开明穿着若兰的红色睡裙,一脸恍如隔世的笑容。

“蒋开明!”

“想你,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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