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自商已下,文理允备。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谍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駧》、《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巡》,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挚虞品藻,颇为精核。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译文”
风、小雅、大雅、颂,是诗理的极至,颂是这“四始”的最后一项。“颂”的意思就是形容状貌,就是通过形容状貌来赞美德行。从前帝喾的时候,成墨曾为了颂扬功德而作《九韶》。从《诗经·商颂》以后,“颂”的写作方法就完善了。教育意义能影响到一个诸侯国的作品叫做“风”,能影响到全国民风的作品叫做“雅”,通过形容形状外貌来告之于神明的作品叫做“颂”。“风”和“雅”是写人间事情的,所以有“正风”、“正雅”和“变风”、“变雅”之分;“颂”是用来告于神明的,所以内容必须端正美好。鲁国因颂扬周公之功而编成《鲁颂》,宋国因祭祀祖先而辑录《商颂》。这都是用于宗庙的清雅、严肃的颂歌,不是一般宴会场合上的歌咏。《周颂》中的《时迈》一篇,是周公亲自写作的;这篇贤人写成的颂,为颂的写作留下了典范。每个老百姓都有自己的思想,表达其思想的渠道是堵塞不住的。春秋时晋国民众用“原田”来赞美晋军,鲁国人用“裘鞸”来讥讽孔子,这些都是直接说出,而不用歌咏形式的,以简短的话来进行讽刺。左丘明和孔顺,都把这种语言方式当做“诵”来记载。这是有了变化的不正规的颂。颂本来是用以告明神明的,这种变化已渐渐用于人间百事上了。到了屈原的《橘颂》,内容和文采都很美妙,它用相似的东西来寄托感情和愿望,又把“颂”所涉及的内容推广到细小的事物上。到秦始皇时的石刻,仍是称颂秦始皇功德的颂。即使汉惠帝和汉景帝时期,也有用于描述、形容事物的颂产生。所以,颂的写作是代代相传不断了。如扬雄表扬赵充国的《赵充国颂》,班固歌颂窦融的《安丰戴侯颂》,傅毅赞美汉明帝的《显宗颂》,史岑称颂邓后的《和熹邓后颂》,这些颂有的学习《周颂》,有的模仿《鲁颂》或《商颂》。这些作品虽然深浅程度不同,详略各异,但它们赞美功德、显扬外在,其基本法则是一致的。至于班固所写《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傅毅所作《西征颂》,就是已经把颂写成长篇的散文了,这样岂不是因过分的褒奖而违反“颂”的正常体制了吗?马融的《广成颂》和《上林颂》,有“雅”的用意却写得很像赋,为什么如此玩弄文词而远离“颂”的特点呢?还有崔瑗的《南阳文学颂》,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都是把开头的序文写得很好,而简单了“颂”本身的篇幅。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对颂的评论,基本上是准确的。但其中说在颂的作品中“杂有一些风、雅的内容”,而不弄清楚其根本意义,这不过是徒然提出一些不合实际的议论,和古代对于铸剑可黄铜白锡相杂的谬论差不多。到了魏晋时期的杂颂,一般没有超越正常的写作规则。曹植的作品,以《皇太子生颂》为代表;陆机的作品只有《汉高祖功臣颂》较突出。不过,他们的作品中褒和贬混杂在一起,那是魏晋时期“颂”这种文体已有所变化的作品了。
“原文”
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唯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
“译文”
“颂”的写作,本来是要求内容典雅、文辞清晰华丽的。描写虽然近似赋,但不过分华靡;庄重谨慎如“铭”,但又和“铭”的规劝警戒意义不同。颂是本着颂扬的基本要求来采用华丽文词的,从广义上来确立内容。至于细致巧妙的描写,那就随作品内容的情况变化而定。颂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
“原文”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以唱拜为赞,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而仲洽《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译文”
“赞”的意思就是说明,就是辅助。相传从前虞舜时的祭祀,很重视乐官所用的赞辞,那就是歌唱之前要作说明的辞句。至于益帮助禹的话,伊陟向巫成所作的说明,都是用明显的话来说明事理,加强语气来帮助言辞。所以,汉代设置鸿胪官,他在各种典礼上呼喊参拜的话就是“赞”:这些都是古代留传下来的。到司马相如进行写作时,才对荆轲进行了赞美。后来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便借赞辞来进行褒扬或批评:那是用简洁的文辞加以总结,用颂的体裁而加以议论;《史记》和《汉书》的最后又各有一篇总评,它和“赞”的名称是相同的。可是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却把这种“赞”误称为“述”,那就差得很远了。后来郭璞注《尔雅》,在书中,无论是动物植物都被写了“赞”,内容兼有褒扬和贬抑。这和上面所说魏晋以后的颂一样,也是“赞”的体裁发生变化之后的作品。
“原文”
然本其为义,事在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译文”
但是从赞的本义来看,它产生于对事物的赞美感叹中,所以从古以来,赞的篇幅都短促而不长。都是用四字句子,篇幅不长,简单扼要地讲完内容,清楚明白地写成文章,这就是对于它来说的写作要点。赞的产生虽然很早,但在实际中运用不多,从它的大致来看应该是“颂”的一个支派。
“原文”
赞曰:容体底颂,勋业垂赞。镂影攡声,文理有烂。
年积愈远,音徽如旦。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译文”
总之,对美德的形容被写成颂,对功业的赞扬写成赞;对形象的描绘和声韵的组成,使文辞清晰而鲜明。这样的颂或赞,虽然年代久远,但读来却朗朗上口,像清晨那样新鲜。后世用颂赞来品评平常事物,往往就是用炫耀辞采来作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