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九代之文,富矣盛矣;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也。虞夏文章,则有皋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则有赞,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万代之仪表也。商周之世,则仲虺垂诰,伊尹敷训,吉甫之徒,并述诗颂。义固为经,文亦足师矣。
“译文”
九代的文章,是很丰富了;它的语言文采,可以总括起来较仔细地说说。虞代和夏代的文章,有皋陶讲的六德,夔主管的八音,伯益有赞,五子作歌。它们的文辞温和,意义正确,是万世的标准。商朝周朝的时代,仲虺传下告诫的话,伊尹陈述教训的话,尹吉甫这些人,都作诗来歌颂功德。它们在意义上固然成为经书,在文辞上也是值得效法的。
“原文”
乃乎春秋大夫,则修辞聘会,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缛锦之肆。薳敖择楚国之令典,随会讲晋国之礼法,赵衰以文胜从飨,国侨以修辞扞郑,子太叔美秀而文,公孙挥善于辞令,皆文名之标者也。
“译文”
到了春秋,大夫在聘问和集会时,修饰辞令,丰富得像美玉的宝库,光采照耀得像锦绣的店铺。薳敖编选楚国的优秀法典,随会讲究晋国的礼法,赵衰因为熟悉礼仪跟着重耳去赴宴,子产因善于措辞扞卫了郑国,子太叔风姿秀美而有文采,公孙挥善于辞令,都是以文采著名的。
“原文”
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诸子以道求取资,屈宋以《楚辞》发采。乐毅报书辨以义,范雎上书密而至,苏泰历说壮而中,李斯自奏丽而动。若在文世,则扬班俦矣。苟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
“译文”
战国时代任用武力,可是文人不断产生。诸子百家用学说供人采择,屈原、宋玉用《楚辞》来发扬文采。乐毅《报燕惠王书》明辨是非而立论正大,范雎《上秦昭王书》措辞含蓄而用意深切,苏秦游说各国文辞有力而切合情势,李斯《谏逐客书》富有文采而能打动人心。要是在崇尚文章的时代,那么他们就成了扬雄、班固那样的作家了。荀子是学术界的领袖,却摹状事物称它为赋,文辞和内容相称,确实表达出大儒的情思。
“原文”
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进《新语》,其辩之富矣。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枚乘之《七发》,邹阳之上书,膏润于笔,气形与言矣。仲舒专儒,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覈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以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子云属意,辞义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瞻而辞坚矣。
“译文”
前汉陆贾,首先写出不平凡的文采,作赋写早春,又给刘邦讲《新语》,他辩论的话是很丰富的。贾谊才华杰出,超越千里马,他的议论恰切,辞赋清新,难道是凭空造成的吗?枚乘的《七发》,邹阳的《狱中上梁王书》,笔酣墨饱,气势旺盛。董仲舒是专门的儒者,司马迁是纯正的史学家,却写出繁艳的文章,也是属于诗人诉说哀愁这类。司马相如喜欢读书,学习屈原宋玉的辞赋,功夫深入,文辞夸张艳丽,成为辞赋中的领袖。然而考核他的作品中的精义,情理不能胜过辞采,所以扬雄认为“文辞艳丽而不切实用的是司马相如”,这话是确实的!王褒创作的文采,以细致精巧为特点,绘貌绘声,巧妙而可看。扬雄命意谋篇,含意最为深刻,看他的作品内容深广,选辞奇丽,用尽全力来深入思考,所以能够做到内容丰富文辞确切不移了。
“原文”
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论,不及丽文也。敬通雅好辞说,而坎壈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二班两刘,奕叶继采;旧说以为固文优彪,歆学精向,然《王命》清辩,《新序》该练,璿璧产于昆冈,亦难得而逾本矣。傅毅崔驷,光采比肩,瑗寔踵武,能世厥风者矣。杜笃贾逵,亦有声于文,迹其为才,崔傅之末流也。李尤赋铭,志慕鸿裁,而才力沉膇,垂翼不飞。马融鸿儒,思洽识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无力;延寿继志,環颖独标,其善图物写貌,岂枚乘之遗术欤?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刘向之奏议,旨切而调缓;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有偏美焉。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王朗发愤以托志,亦致美于序铭。然自卿渊以前,多役才而不课学,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译文”
后汉桓谭著作论文,多得像猗顿的财富,宋弘推荐他,把他比做司马相如。可是他写的集灵官等赋,内容偏狭浅薄,没有才华,所以知道他善于写讽谕议论,不擅长辞赋。冯衍一向爱好游说,可是他在盛明时代很不得志,他自序生平的《显志赋》,也像蚌病了才产生明珠一样。后汉的班彪、班固,跟前汉的刘向、刘歆,两代文采先后相继,以前认为班固的文章胜过班彪,刘歆的学问超过刘向,然而班彪的《王命论》清新而善辩论,刘向的《新序》内容丰富而文辞精练,美玉既在昆仑山上出产,那是很难超过它的出产地的。傅毅、崔驷的文才像肩挨着肩,崔瑗、崔寔跟着赶上,他们的文风能世代相继。杜笃、贾逵,在文章上也有名望,考究他们的文才,应该排在崔、傅两家的后面。王莽将李尤的辞赋铭文,有志追求巨大的体裁,可是才力滞钝,搭拉着翅膀飞不动。后汉马融是一代人儒,思想博通,见解高超,发言成为规范,华采内容互相配合。王逸在学问识力上都有成就,可是运用文采却缺乏才力;王延寿继承父志,才华独出,他的善于描摹物态,难道是掌握了枚乘传下来的技巧吗?张衡学识明通,文才丰富,蔡邕学识精纯,文辞雅正,都是文学和史学并美,隔代并称。这是竹子和柏树性质不同,同样耐寒,金子和宝玉质地不同,都是宝物。刘向的奏章,用意切合,语调迂缓;赵壹的辞赋,辞意复叠,体制疏阔;孔融表章,意气昂扬,祢衡作赋,文思敏捷,各有一方面的优点。潘勖依傍经学来驰骋文才,所以《策魏公九锡文》成为超越群才的作品;王朗发愤著作,来寄托意志,也在序和铭文上具有优点。然而从司马相如、王褒以前,多数运用文才而不考求学问,扬雄、刘向以后,多引用书句来写文章,这是取舍的大概,它的分别是不能混淆的。
“原文”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儁,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又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搞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琳瑀以符檄擅声,徐幹以赋论标美,刘侦情高以会采,应場学优以得文,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有足算焉。刘劭《赵都》,能攀于前修,何晏《景福》,克光于后进;休琏风情,则《百壹》标其志,古甫文理,则《临丹》成其采;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
“译文”
魏文帝曹丕的文才,才力充沛而文采清丽。旧说抑低他,说比曹植相差极远;虽然曹植文思敏捷,才华卓越,诗歌清丽,表章杰出。曹丕思虑周详,思力迟缓,所以在抢先方面不能跟曹植争胜;可是他的乐府诗音节嘹亮,《典论》辩论得当,屡次运用他的长处,也不该不看到。可是世俗喜欢加以抑低或抬高,同声附和,便使曹丕因地位尊贵减少了他的才华,曹植因处境窘迫增加身价,那不是确切的评价。王粲才力富裕,文思敏捷,而又绵密,兼长各体,文辞很少毛病,选出他的诗赋代表作来看,应该是建安七子中的首位吧?陈琳、阮瑀以擅长章表檄文著名,徐斡因善写辞赋议论称美,刘桢情志高尚,而兼有文采,应瑒学问优秀,又有文才,路粹、杨修很有书记的才能,丁仪、邯郸淳也具备论著的美才,这是值得计数的。刘劭的《赵都赋》,能追上前辈作家,何晏的《景福殿赋》,能够照耀后辈作家;应璩的情思,有《百壹诗》来标举他的心志,应贞的文理,有《临丹赋》构成他的文采;嵇康创造性地发挥议论,阮籍凭着气势来作诗,像用不同的声音来合奏,像张开不同的翅膀来一起飞。
“原文”
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其《鹪鹩》寓意,即韩非子《说难》也。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贾馀于哀诔,非自外也。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孙楚缀思,每直置以疏通;挚虞述怀,必循规以温雅;其品藻《流别》,有条理焉。傅玄篇章,义多规镜;长虞笔奏,世执刚中;并桢幹之实才,非群华之韦萼也。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夏侯孝若,具体而皆微。曹摅清靡于长篇,季鹰辨切于短韵,各其善也。孟阳景阳,绮而相埒,可谓兽卫之政,兄弟之文也。刘琨雅壮丽多风,卢谌情发而理昭,亦遇之于时势也。
“译文”
西晋张华的短篇,有神采而文理清畅,他的《鹪鹩赋》的命意,就是韩非子的《说难》。左思才华突出,用思极深,在《三都赋》里用尽了气力,在《咏史》诗里显示了卓越才能,全部才力都用上了。潘岳下笔敏捷,文辞和顺畅达,在《西征赋》里汇集了他的美才,在哀诔里显示了具有富余的才情,而不是自以为不足。陆机在文才上要求深入,在文辞上力求广博,所以文思巧妙却不能约制文辞的繁多。陆云文思明朗,用思精练,用识力来制止文思散乱,所以能够使文采鲜明洁净,善于写短篇。孙楚构思,往往直爽地措辞,文辞疏朗通达;挚虞陈述怀抱,一定按照规矩,措辞温雅,他评论作品的《文章流别》,是有条理的。傅玄的文章,内容多鉴戒的话;他的儿子傅成的奏章,继承上代,写得刚直中正。他们都是建筑的重要材料,不是众花的花托。成公绥选题作赋,常有美好篇章;夏侯湛模仿《诗经》、《书经》,具备各种体材,只是规模小些,曹摅的长篇作品,文辞清通而细致;张翰的短诗,明辨而确切;各有它的优点。张载张协才华绮丽相等,可以说像鲁国卫国的政治,是文章中的兄弟。刘琨诗雅正雄壮,多有讽谕;卢谌文抒发情感,理论明确,也是遭逢时势所造成的。
“原文”
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庾元规之表秦,靡密以闲畅;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孙盛干宝,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彩略同。袁宏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孙绰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殷仲文之孤兴,谢叔源之闲情,并解散辞体,缥渺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
“译文”
东晋郭璞辞采艳丽,才华卓越,够得上成为中兴第一。《南郊赋》既已庄严而非常可观,《游仙诗》也飘飘然高出云上。庾亮的奏章,文思细密而从容畅达,温矫的笔札,有条理而文辞情通,也是写作中的能工巧匠。孙盛、干宝,以善于文辞作历史,所追求的标准,在于《尚书》。他们所走的路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文笔辞采大体相同。袁宏发端高昂,所以文辞杰出而有不够处;孙绰在规矩中回旋,所以有条理而少描摹。殷仲文的咏孤兴,谢混的写闲情,都是解散文辞的体制,成为虚浮缥渺的音辞,虽是滔滔不断的清谈的风气,却是大大地使文意浮薄。
“原文”
宋代逸才,辞翰鳞萃,世近易明,无劳甄序。
“译文”
宋代的卓越文才,作品多得像鳞片汇集,时代相近容易明白,不烦加以诠评叙述。
“原文”
观夫后汉才林,可参西京;晋世文苑,足俪邺都;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何也?岂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
“译文”
看到后汉的众多作家,可以和西汉相比;晋代的文坛,能够和魏国相配;然而魏时的谈论,一定首推汉武帝元封年代文学;宋代以来的美称,也以建安文学为佳话,为什么呢?难道它们不是崇尚文学的盛世,招集才人的盛会吗?唉,这是古人看重时代啊!
“原文”
赞曰:才难,然乎?性各异禀。一朝综文,千年凝锦。馀采徘徊,遗风籍甚。无日纷杂,皎然可品。
“译文”
可以这么说:人才难得,不是这样吗?各人的性情各有不同。一朝组织成文辞,经历千年聚集成锦绣。富余的文采很有影响,流传的文风极为显著。不要说作品纷杂,还是可以很明白地加以品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