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塗,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唏阳而异品矣。
“译文”
文章的体裁是有一定的,文章的变化是无穷的,凭什么明白它这样的特点的呢?所有的文体从《明诗》、《诠赋》直到《书记》,它们的名称和创作规格是有所继承的,这说明体裁是有一定的;文辞的气势和力量,要有变通才能长久传下去,这说明变化是无穷的。名称和创作规格有一定,所以讲体裁一定要借鉴过去的作品;变化是无穷的,所以讲变化一定要参考当代的新作;这样,才能够在没有穷尽的创作道路上奔驰;汲取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如果水桶的绳子短,就会因打不到水而受渴;如果脚力不够,就要在半路上停下来,这不是因为创作方法有限制,是不善于变化罢了。因此,讲创作的方法,作品好比草木,根和干都长在土里,这点是它们共同的本性,但是花叶气味却因吸取阳光的差异而会显出不同的品种。
“原文”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译文”
因此九个朝代的歌唱,在表达情志上都合乎创作发展的法则。黄帝时代唱《弹歌》,是极为质朴的;唐尧时代唱《在昔》歌,便比黄帝时代的歌要丰富些;虞舜时代唱《卿云》歌,比唐尧时代的歌又要有文采些;夏朝唱《五子之歌》,比虞舜时代的歌更富辞采;商周两朝的诗歌,比夏朝的更华丽。至于叙情志,讲时世,它们的原则都是一致的。到了楚国的骚体诗,效法周朝人的一些诗歌;汉朝的赋和颂,模仿楚国的作品;魏国的作品,慕效汉朝的文风;晋代的辞章,仰慕魏国的文采。约略说来,黄帝唐尧时代的作品淳厚而质朴,虞舜夏禹时代的作品质朴而明析,商周时代的作品华丽而典雅,楚汉时代的作品夸张而华艳,魏晋时代的作品浅薄而绮丽,刘宋初年的作品诡诞而新奇。从质朴到诡诞,时代越近滋味越淡。为什么?争者模仿近代的忽略借鉴古代的,是造成文风暗淡文气衰落的原因。
“原文”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蒨,绛生于蓓,虽踰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译文”
现在有才华的人,很用心学习文章,但多数人忽略汉朝作品,却去模仿刘宋时代的文章,虽然古代和近代的都看,却是接近近代浮浅诡诞的作品而疏远古代华丽典雅的作品。其实青色是从蓝草里取得的,赤色是从茜草里取得的,这两种颜色虽然都胜过原来的两种草色,却不能再变化。桓谭说:“我看了新进作家华丽的作品,文辞虽漂亮,却没什么可取的;等看了刘向扬雄的文辞,往往有所收获。”这就是上述的证验。所以要提炼青赤颜色,一定要用蓝草茜草,要矫正伪体改变浮浅的文风,还得尊崇经书。这样在质朴和文采中间斟酌尽善,在高雅和通俗中间安排妥贴,就可以讲会通和变革了。
“原文”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人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人乎西陂。”杨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译文”
对声音形貌加以夸张,那在汉朝初年的辞赋里已达到极点。从此以后,像转圈般互相沿袭,纵有想跳出旧套,却终于落在圈子里。枚乘《七发》说:“远望啊东海,广阔无边啊连接苍天。”司马相如《上林赋》说:“望起来望不到头,看起来看不到边,太阳从东面的池里出来,落到西面的山坡下。”马融《广成颂》说:“大地广阔,实无边际,太阳从东面出来,落到西面山坡下。”扬雄《羽猎赋》说:“太阳月亮在这里升起落下,天和地合在一起。”张衡《西京赋》说:“太阳月亮在这里升起和落下,好像在扶桑和漾汜。”这些夸张的描绘和极力形容,五家好像一样。类乎这样的,没有不是互相沿袭的。必须错综变化,有继承有革新,才是变通的方法。
“原文”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疑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载!
“译文”
因此规划文章的总纲,应该着重大的方面。首先广博地浏览和精细地研读,抓住大纲加以吸收,然后开拓创作道路,掌握关键,这才能够拉着长长的马缰绳驾着马跑远路,态度从容,依照节奏前进,凭着真实感情来求会通,乘着旺盛气势来适应变革。文采像长虹的高拱,光芒像朱鸟星鼓动的翅膀,那才是卓越的作品了。倘使局限在片面的理解,激动而夸耀自己的一偏之见,这好比在院子里打着圈儿跑马,哪里是在万里长途上奔驰啊!
“原文”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译文”
概括地说:文章的创作规律是运转不停的,每天要创新它的成就。善于变化才能够持久,善于会通才不会贫乏。适应时代需要一定要果断,趁着机会不要怯懦。看准当前的趋势来创作突出的作品,参酌古代的杰作来确定创作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