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雄笑着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觉得房里的火炉太热了,红色的棉被又在那里涎着脸儿诱惑他。他觉得非逃出不可了,于是便戴起帽子,穿上大衣,摇摇摆摆地踱出门。
他已经走到煤山街上了,他看见许多大学生都夹了书包摇来摆去。一个剪了头发披着红围巾的女学生,身旁跟着两个男学生,一面走着,一面说笑。这女学生大约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哔叽旗袍,旗袍上还镶着绒边。脸庞白里带红,不肥不瘦;身材不长不矮,恰到好处。
“这个女生大约是新来的,从前没有看见过。呵,真美丽!在大学里,可以做Queen,一定可以做Queen了,月英不如伊,爱丽更不如伊!可恨!可恨!偏偏有两个男生跟着,而且很亲密地谈笑。他们真有福!我也跟上去,跟上去,跟上去!但是伊有两个男人了,再跟上一个,不太多了么?管什么?跟上去!”
他一面想着,他的脚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走了,转了一个弯,他看见那个女生走进一个公寓去了,两个男生也跟了进去。他仿佛“侯门似海”地站在公寓的门前,望了一刻,不见有人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左边有个豆腐公司,他便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其实亚雄此刻肚里并不饿。但是他既走进豆腐公司来,总不能不吃些东西,于是便说:“来,来一碗豆浆,两块蛋糕!”
他口里喝着豆腐浆,嚼着蛋糕,心里却在想:“那剪发的女学生,是住在这个公寓里么?假如是的,我一定每天来这里吃豆腐浆,好找个机会看看伊。这豆腐公司的生意也许要好起来了,因为隔壁住着那样好看的女学生。”
他觉得好笑,因为身边挂着一个电话机,他又想打电话:
“打电话给谁?月英吗?爱丽吗?打电话到隔壁公寓去,又不知道那个剪发的女学生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月英家里又管得那么紧,一定不肯出来。打电话给爱丽罢。爱丽脸上有疤,铅粉也填不满。但是还好,身上胖得好。女人应该胖,愈胖愈好!月英太瘦了!谁叫伊那么用功?玩玩罢,管什么,叫爱丽来玩玩。人生有什么?混混而已!”
亚雄自发明了他的“混混哲学”以后,做事已经不似从前的胆小了。他站了起来,决定打电话给爱丽。
“喂,你是谁?”
“我,你猜猜?”
“呀,亚雄呀,什么事?”
“终身大事!”
“别胡扯,真的什么事?”
“我请你玩去。”
“我不去,天气太冷。”
“去罢,真的有大事商量。”
“又是胡扯,什么大事商量?”
“真的,不骗你,你一定来罢。”
“那么,你在那里等我?”
“公园后门的柏树下。”
“月英也去吗?”
“不的,我一个人。”
“好的,我就来。”
亚雄放下电话机来,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了。伙计走过来算帐,说:“一共十六个铜子。”亚雄从大衣袋里摸出一张一角的毛钱票,大模大样地说:“一总拿去,不用找了,多的就算小费。”
夕阳照在公园的屋瓦上,幻作黄金色。暮鸦也队队地向西飞去。池中还剩得许多残荷断梗,在风中摇曳。几个匠人,在那里搬运浮石,堆造假山。亚雄坐在沿水的靠椅上,眼睁睁地望着公园后门。
然而爱丽的影子也望不见。
几个零落的游人,也给晚风阵阵刮走了。亚雄觉得有点冷,把手放在大衣袋里。他想着女子出门真不容易:要擦脸粉,换衣服,梳头发,对镜子,一弄就是半点钟。
唉!女子!女子!真是玩物!难怪叔本华要那样讨厌伊们。爱丽更靠不住!据大学里同学传说,爱丽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好朋友。这还了得!月英真好,能用功,性情又温和,脸儿也不丑,不说别的,就是爱丽额前的小疤,月英的脸上就用显微镜也照不出。
他似乎有点恨爱丽了,这个“恨”心是从期望的心来的,他的思想又一转了:但是月英也有点虚伪!伊口口声声说是母亲管得紧,要自由要等伊出洋留学归来后。一个人有了恋爱,还用得着母亲吗?为了母亲而牺牲恋爱不对的!人生几何!出洋留学至少也要五六年。等伊求学回来,大家都老大了,有什么趣味?况且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大学毕了业,混个资格,回去还愁什么吃用!享乐,享乐,人生不过享乐而已。而想享乐,还是爱丽好。
他正在想得出神。刚听前面水中悉索一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倚着栏杆凝望,只见一只水鸟向空中飞去。身后似乎有人喊道:“亚雄。”他回头一望,爱丽已经姗姗地站在他的面前了。
“等久了罢,对不住!”爱丽把眼珠向着亚雄一瞟,脸上微微一笑。
“我也是刚来不久……”亚雄含笑着答,他把爱丽上下一望,只见爱丽今天穿了一件淡白花丝葛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绒线衣,黑色团花的湖绉裙,底下镶着绒边,脚上是穿了高底的漆皮鞋。头发已经烫得蓬蓬松松地高起来,虽然脸上的铅粉终掩不住伊额上的疤痕。爱丽已经够美了,据亚雄的眼里看来。
“你邀我来商量什么大事?大约又是骗我出来玩玩罢。”爱丽似乎窥破亚雄的心思地说。
“真的有事,不骗你!”
爱丽把眼儿向四周一望,说:“今天公园真好,这般清净;我最讨厌的是夏天的公园,因为来的人太多。但是秋天和冬天的公园,都是可爱的。你看今天公园里真静。
这么偌大一个公园,几乎是我和你两人的领土了。亚雄,你说是不是?”
“是的,人少,谈话也可以自由些。”
他们俩儿一壁说着,一壁向前走,不久便已走到地坛的后面了。亚雄愈走愈挨近爱丽,便拉着伊的手。爱丽把头儿靠近亚雄,因为伊的身材矮小的缘故,所以虽然穿了高底鞋,伊的头儿还只能靠着亚雄的肩。亚雄把头儿低了一低,脸颊正碰着爱丽的蓬松的头发,便觉得有一股香气,沁人心脾。
“亚雄,你今天为什么不邀月英同来?”伊瞟着眼儿向着亚雄一笑。
“月英,没有邀伊……”亚雄含糊地答。
地坛左边有椅子,他们俩儿便并列着坐下了。亚雄伸手去摸爱丽的背,从背后又伸到腋下。爱丽把脸一沉:
“放尊重些,别被人看见笑话!”
“这里没有人——”亚雄涎着脸儿说。
“你既爱月英,又何必爱我?”爱丽想了一刻,忽然地说。
“哦……”亚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他爱月英,已爱了两年,谁也知道的。他如何可以对着爱丽否认他对于月英的爱?在爱丽的面前,又怎可以老实说他爱月英?素日油滑的亚雄,此时也有点难于回答了。停了一刻,他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难道一个男子不能爱两个女子么?”
“一个男人爱两个女子,一定得不着归宿,将来总是痛苦的。”
“是的,总是痛苦。但是一个女人爱两个男人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呢?”
“当然,也是一样。”
亚雄凑着机会便把他对于爱丽怀疑的心思说出来了,他笑着道:“爱丽,请你恕我说话唐突!本科里的同学都说:你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男朋友,这话当真吗?”他说完了话,紧紧地把眼睛瞧着爱丽。起初看见爱丽脸上有些怒容,后来爱丽忽然淡笑地说:“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他们写了许多情书给我;我不理他们,所以便造出许多谣言。谁理他们,像大学里那些穷鬼!”
“我本来也不敢相信……”亚雄怕爱丽生气,只得赔罪地说。暮色已经从空中笼到地面,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看手表,说:“冬令天气,果然这样短促!刚才五点钟,天色就这样黯淡下来。爱丽,我们还是吃晚饭去!”
爱丽把头儿向亚雄身上一靠,正靠在亚雄的胸前。亚雄用手抚摩着爱丽蓬松的头发,在伊的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走罢,我的好爱丽!”
爱丽和亚雄对面坐在共和饭店的一个房间里了。爱丽抬起头来瞧这房间的四周:靠窗摆着一张白色铁床,床上披着一张黄色的俄国毡子,什锦被儿整齐地折着。床的对面摆着一张白色的照衣镜,爱丽远远望去,可以瞧见自己红晕的脸孔。伊知道这是一间寝室,想起共和饭店门口的马车汽车,不由得有点害羞起来。
“不是吃晚饭么?为什么跑到这寝室里来?”爱丽怀疑而且玩笑地问,其实伊心中也有点了然了。
“在饭厅里人太多,而且谈话也不便。这房间不精致可爱吗?”亚雄走向前去,把爱丽抱住,低下头来就要亲吻,爱丽并不躲避,把嘴儿迎了上去,他们亲吻的时间很久,足足有二十分钟。
“你同月英也Kiss过吗?”
“没有……”亚雄答了一句,放开爱丽,脑中的疑团更深了:他和爱丽从公园坐车到共和饭店来的时节,他仿佛瞧见单牌楼大街上月英坐着洋车驰过,后面庆民骑着脚踏车跟着。他看得千真万确,月英身上还穿着厚呢大衣。庆民的肚痛已经好了么?两月来庆民只是鬼鬼祟祟地,课也懒得上,整天关起门来不知道做什么,大约是写情书。月英同庆民认识还是自己介绍的。却想不到他们深夜里还一同出来,真是狗男女!月英总说母亲管得紧,要读书留学,原来都是鬼话!他又想试试爱丽瞧见没有,于是便问:
“你从公园来时在单牌楼街上瞧见什么没有?”
“没有,我怕人看见,用手帕包着脸。”伊说了,抿着嘴笑。
亚雄愈想愈呆了,凝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明的电灯,爱丽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笑着说:“你想什么?想月英,是不是?”
“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点不舒服吗?”伊用手摸摸他的额。他乘机向床上一躺,把爱丽抱在床上,心里想:“管什么!女子都是靠不住的,还是玩玩罢!”
爱丽爬在亚雄的身上,把口儿放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真爱你!”
“我也真爱你!”
亚雄正想动作起来,猛听得房门外旅馆仆人敲着房门说:“用饭不用?”亚雄同爱丽都无端地吃了一惊,恨旅馆仆人多事,于是亚雄便大声说:“不用,过两点钟再预备。”
他又把爱丽紧紧抱着了,而且爱丽已在亚雄的身底下。“你真重……”爱丽呻吟地说,“但是要快些,我吃了饭还要回公寓,因为我的妹子在中学校里今晚要打电话给我……”
阿莲
我爱的小宝宝:我在你的身边的时节,也觉得没有什么;离开你刚三天,便仿佛浑身都麻了。你现在心身都平静了么?你夜里早些睡吧。
我爱的,当你拥抱着我的时节,摸摸我的周身,不是说我胖了吗?我摸着你的身上尽是骨头,心里十分忧愁,时常劝你医瘦。但是今天我的妈妈说我太瘦了。我心里想:我爱的小宝宝比我瘦得多哪!妈妈看了不要更害怕吧。我爱的,你在这寒假里便应该十分珍重,少看些书,少做些文章,多吃些饭,养得胖些。待我回来的时节,你如果吃得胖些,我自然要谢谢你;你要还是那样瘦,我可不饶你了。小宝宝,留心着,瘦了,我要打你的。
我的妈妈时常向我问起你,她非常欢喜你。这也不知道谁告诉她的,她虽然和你没有见过面,却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是一个半工半读的苦学生。她很欢喜我和你要好……小宝宝,你又该乐得跳起来吧。
回家以后,天天大嚼,满嘴是油啦。小宝宝,你的嘴上有油没有?——你这好吃糖的小孩,现在怕是满嘴是糖吧。亲爱的,我有点讨厌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呢?我再来,不要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给我呢?
呵,可爱的小宝宝,你不是说过,要我在信上说些故事给你散散心么?今儿我听了一个怪可怜的故事,就写给你看吧。这个故事恐怕不能给你散心,因为怪可怜的,怎么好?
这不是“故事”,是真事,是阿莲的事啦。阿莲,你记得她不?我曾向你提起过,她是我远房大伯买来的丫头。有一次,好像是在公园里,你记得么?你问我:“你们家乡,有几个像你一般的大脚女子?”我说:“五十里内,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阿莲。”你还记得么?
小宝宝!
呵,阿莲真死得可怜……小宝宝,我这次回家,丝毫不知道阿莲已经死了啦!
今儿一早,我跟了妈妈到大伯家里去玩。一进门,我便喊:“阿莲!阿莲!”真奇怪,妈妈登时瞅了我一眼,说:
“别喊,阿莲早已死了!”“死了么?几时死的?”“去年十二月里。”
大伯还在店中没有回家,只有大伯母一个人出来了。
她看见我,笑嘻嘻的说:“芸儿!一年不见,越发长得好看了。”她随即进房,端出两个碟子来,里面满装着花生,瓜子,糖果等物。我瞧见伯母额上的皱纹,似乎比从前更多了,容颜益觉苍老。阿莲死了,也许伯母没有从前那么享福了吧?我想,接着就问:“阿莲是生什么病死的?伯母。”伯母脸上本来显出许多敷衍的笑容的,听见我的话,登时就把笑容收了进去,沉下脸来说:“病死?贱丫头,活埋了!”“活埋了……”我的背上似乎浇了冷水一般,登时忍不住打了一口寒噤。妈妈又使了一个眼色,似乎不许我再说下去。我只好低下头儿吃东西,妈妈便和伯母谈起家务来,把阿莲的事拨开了。
我吃着花生,瓜子,水果,好像嚼着泥土一般,非常难受,低着头儿不住地想:阿莲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活埋了?我在摆着碟子的油光的桌面上,隐约模糊地望见阿莲的圆大而微黑的脸,眼睛还是像流星一般的闪动。
伴着妈妈回家,心儿像火烤一般的焦急!我拉着妈妈的手,靠着她,说:“告诉我,阿莲为什么活埋着的?好妈妈!”
于是妈妈坐在藤椅上,喝了一杯茶,慢慢地说:
“阿莲是活埋了,是的,那个孩子,我也觉得可惜。
“芸儿,你不记得么?她一见着我,老远就喊:‘太太,太太,’喊得多么亲热!
“她活埋着,是为了她同木匠李相好的事。
“同木匠李相好,从前年冬间就开始了,芸儿,你也许知道一些罢?阿莲那个孩子,做事从来不会瞒着我们的。
“她曾公然对我说:‘太太,我同木匠李的事,大妈(她喊我的大伯母喊“大妈”)是知道的。她想我替大伯生个儿子,顶着这一门香火,太太,你想,大伯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办得到么?’
“我那时问她:‘那么,大伯也知道么?’‘大伯现在还不知道,他又不常回家。他那样又聋又糊涂的老头子,谁去告诉他?’接着她又说,‘大伯就知道,想也不要紧。他要我生儿子,他自己又没有本事,一上床就睡着了。我找木匠李,替他生儿子,他还该谢谢木匠李吧。’说了,她只是笑。
“我还笑着问她:‘你喜欢木匠李么?’‘喜欢,因为木匠李老实,勤谨,聪明,干净。’真的,木匠李是老实而且聪明,芸儿,你靠着的桌子就是木匠李做的,你看那上面的花纹雕得多么精工!
“我那时还劝阿莲小心些。我说:‘乡村里坏人多,风俗又旧,一不小心,可不是玩的。’她听了,也点头称是。
“他们俩儿真好!一对聪明的小孩子。真的,阿莲不死,今年刚刚二十二岁啦,木匠李比他大两岁,也只有二十四岁吧。
“那样一对聪明孩子!谁料得到他们要那样短命,而且死得那样凄惨!
“唉,真是不堪想起,去年的春天:
“一个春风和暖的早上,我正在梳洗,阿莲笑嘻嘻的跑进来,说:‘太太,后山上的野笋已经长得一尺多高了。
你给我一只袋,我去拔笋,拔两袋,一袋背回家给大妈,一袋背来给你。太太,你不是喜欢吃野笋么?’
“我给了她一只袋,她欢喜得连奔带跳地走了。
“傍晚,木匠李背了满满的一袋来,说:‘阿莲累了,这袋野笋叫我送来给太太的。’
“‘木匠李,你也同阿莲一块上后山去拔笋的么?’我问。
“‘哦,’他说,堆着笑脸,‘今儿没货做,所以一同上山去玩玩。’
“我请他喝了一杯茶,他越发高兴起来,说:‘真有趣!我同阿莲上山,大家约着不同路走,她向东,我向南,各向野竹深处走去,渐走渐远,彼此都瞧不见了。后来,我拔笋拔得累了,便高声喊阿莲,哈,竹林又密,山又高,风又大,哪里听得见呢?我没法子,沿着野竹走去,竹圈成一斜圆形,走到西边,看见她坐在野竹丛中,正在拔笋,看见我来,乐得拍着手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听见他说那样小孩般的情景。
“后来,木匠李走了,我打开袋来,里面满满地装着几捆又细又嫩的野笋,上面,还摆着许多鲜艳的映山红。
“我想:阿莲真是小孩气,这些映山红采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