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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九三一

残破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阿,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车上

这一车上有各等的年岁,各色的人:

有出须的,有奶孩,有青年,有商,有兵;

也各有各的姿态:傍着的,躺着的,

张眼的,闭眼的,向窗外黑暗望着的。

车轮在铁轨上辗出重复的繁响,

天上没有星点,一路不见一些灯亮;

只有车灯的幽辉照出旅客们的脸,

他们老的少的,一致声诉旅程的疲倦。

这时候忽然从最幽暗的一角发出

歌声:像是山泉,像是晓鸟,蜜甜,清越,

又像是荒漠里点起了通天的明燎,

它那正直的金焰投射到遥远的山坳。

她是一个小孩,欢欣摇开了她的歌喉;

在这冥盲的旅程上,在这昏黄时候,

像是奔发的山泉,像是狂欢的晓鸟,

她唱,直唱得一车上满是音乐的幽妙。

旅客们一个又一个的表示着惊异,

渐渐每一个脸上来了有光辉的惊喜:

买卖的,军差的,老辈,少年,都是一样,

那吃奶的婴儿,也把他的小眼开张。

她唱,直唱得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

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

花朵,灯彩似的,在枝头竞赛着新样,

那细弱的草根也在摇曳轻快的青萤!

小诗一首

我羡慕

他的勇敢,

一点亮

透出黑暗!

他只有

那一闪的焰,

但不问

宇宙的深浅。

多微弱

他那点光,

寂寞的,在

黑夜里彷徨!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检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答叔鲁先生

隐处西楼已半春,

绸缪未许有情人。

非关木石无恩意,

为恐东厢满醋瓶。

卑微

卑微,卑微,卑微;

风在吹,

无抵抗的残苇:

枯槁它的形容,

心已空,

音调如何吹弄?

它在向风祈祷:

“忍心好,

将我一拳推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无家,

任飘泊到天涯!”

鲤跳

那天你我走近一道小溪,

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

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

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

像柳丝,腰还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七月九日

火车禽住轨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问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泰山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沈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渺小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

他们不说一句话。

阳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脚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倾听空谷的松籁;

青天里有白云盘踞——

转眼间忽又不在。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给——

我记不得维也纳,

除了你,阿丽思;

我想不起佛兰克府,

除了你,桃乐斯;

尼司,佛洛伦司,巴黎,

也都没有意味,

要不是你们的艳丽,——

玖思,麦蒂特,腊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着我记忆着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暑夜的游萤,——

怎教我不倾颓!

怎教我不迷醉!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里,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那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那里?”

“让我们死,”你说。

领罪

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时刻。

不是静。□对面园里的鸟,

从杜鹃到麻雀,已在叫晓。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压着我像霜压着树根:

断片的梦已在我的眼前

飘拂,像在晓风中的树尖。

也不是有什么非常的事,

逼着我决定一个否与是。

但我非得留着我的清醒,

用手推着黑甜乡的诱引: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自己到自己跟前来领罪。

领罪,我说不是罪是什么?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话说!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澹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荒凉的城子

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

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

她——我心爱的,那里去了——那女子

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

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

剐残的人尸。

黎明时我忧忡忡的起身,

打开我的窗棂,

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

是鲜明的爱情。

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

我倾听他们的歌音;

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

就只我是孤身。

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

我在我心里说话。

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

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

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

光明,那怜惜的光明,

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

相互爱恋的光阴。

说话呀!荒凉的城子!说话呀!

凄凉中的寂静!

她,我挚爱的,那里去了,

她,认识我的魂灵?

那热情的眼如今在那里?

曾经对着我的眼含情的凝睇?

那亲吻我的香唇如今在那里?

在那里,那酥胸曾经我的

胸怀偎依?

说话呀你我灵魂的灵魂:

我心里的情怀已经默起,

告诉我,在那毁灭与恐怖的日子

你遁迹在那里?

看呀,我的手臂依旧抱着你,

抱着你是抱着天体,

看呀,我的心愿依旧靠傍着你,

我的心愿充塞着大地。

我不禁在忧伤中悲诉,

我离开了窗前,我转过身去,

我向着楼梯,走出门去

走上空虚的街去,

在忧伤中放声的哀恸,

可怜再没有人责我的过戾

谁嘲讽我的软弱,更有

谁怜悯我的眼泪?

在车中

这回爬上乌拉尔的高冈,哈哈,

紫色的黄昏罩,三千里路的松林!

这边是亚细亚,那边是欧罗巴——

巨蟒似的青烟蜒,蜒上了乌拉山顶。

回望你那从来处的东——阿东方!

那一顶没有颜色的睡帽——西伯利亚,

深林住一个焦黄的老儿头——阿老黄,

你睡够了阿,为甚么老是这欠哈?

再看那欧罗巴:堪怜的破罗马

拿破仑的铁蹄,威廉皇的炮弹花;

莱因河边的青□:一个折烂了的玩偶□家!

阿尔帕斯的白雪,阿,莫斯科的红霞!

醒!醒!

和霭的春光,

充满了鸳鸯的池塘;

快辞别寂寞的梦乡

来和我摸一会鱼儿,折一枝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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