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是个穷地方，人多地薄，又没什么资源，乡亲们年年靠天吃饭土里刨食，可到头来依然是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村主任赵大年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把青壮年派出去打工，并准备让杨树春带队。杨树春在靠山屯没有不知道的，他和奶奶相依为命，为人公道，敢做敢当。尤其是他的奶奶，虽然年过九十，可耳不聋眼不花，体格甚至不差于壮汉。老人更是为人正派，遇事很有主见，靠山屯的人许多大事小情都要向她请教。让杨树春带队外出打工，绝对是最佳人选。赵大年把想法向杨树春一说，便得到了奶奶的绝对支持，最后，杨树春带着全村二十三个青壮年，背起行李卷儿，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列车。
杨树春带着众人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最后找到了一个私人工厂。厂长刘裕德亲自接见杨树春，告诉他厂子正在扩大规模，需要大批人手，只要好好干，厂子是不会亏待工人的，而且根据工人的表现，厂里还会适当给他们加薪。表现特别突出的工人，厂子甚至会给他们办理城市户口，让他们成为厂子的永久职工。杨树春立即把这些好消息告诉了乡亲们，大家欣喜若狂，决定要好好干，当天他们便搬进了这个位于偏僻郊区的工厂。进入工厂一上岗，大家才发现事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身份证被收上去了，他们被安排进了一个潮湿昏暗的地下室，像蚕蛹一样你挨我我挨你挤在一起。每天四五点钟就要起来干活，一直干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睡觉，超强度的劳动让他们一下工浑身便像散了架子一样，除了睡觉别的什么都不想做。至于每天的饭菜，清汤寡水，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而且工厂的制度极为严格，光厂规厂纪就有三百多条，稍微违反一条便要扣罚巨额工资。两个星期下来，这些吃苦耐劳的农民便有些受不了了，可为家里挣钱、家人需要一口饭吃的信念让他们又咬咬牙，坚持了下去。
好不容易熬完第一个月，开支的时间到了，大家伙说说笑笑兴奋地来到厂财务室，看着桌上那一沓沓崭新的百元钞票，他们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所有的劳累全部忘记了。
杨树春第一个走上前，满面春风地伸出汗渍渍的手。
会计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本，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头也没抬地说道：“杨树春，本月实领工资八块九毛五。”
仿佛一个炸弹，一下子把众人惊呆了。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竟然只有八块九毛五分钱，他们像傻子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会计，你是不是算错了？”杨树春哆嗦着问道。
会计翻了一下眼皮：“上百万的钱我都常算，也从来没错过，你这点工资我还能算错。”
“不对呀，进厂的时候老板跟我谈好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块呀！”
“对，你每个月的工资是一千块，扣除住宿费二百元，饭费三百元，你每个月还剩下五百。可这个月你请了一次假，迟到两次，随地吐痰五次，还有其他违规七次，扣除厂里规定的罚款，你实领工资是八块九毛五。”
会计说着，不耐烦地把钱往杨树春手里一塞：“下一个！”
杨树春像木头一样呆在了那，捧着这几张毛票，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自己拼死拼活一个月的报酬。
“啥？”这时，第二个领薪水的李小永又惊叫起来，“俺一个月工资是九百块，俺没偷懒没旷工像牛一样干了一个月，可为啥俺还欠厂里三十二块五呀？”
会计扫了他一眼，使劲儿地敲着小本：“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瞅瞅，你私自用电、偷着外出、在食堂大声喧哗、在车间打盹儿，犯了七十多次厂规，按厂规罚款应罚你五百三十二块五，可你除去食宿费只剩下五百块，你不还厂里那三十二块五难道还要让我还呀？”
“你们欺负人！”老半天，李小永抱着头，一下蹲在那，呜呜地哭了起来。
“出去出去，这是财务重地，要哭外边哭去。下一个！”会计大声吼着。
众人陆陆续续从财务室出来，回到他们的地下室，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流泪流汗干了一个月，竟然最多的只领到了五十八块钱。看着众人泪流满面，杨树春“呼”地站了起来：“不行，我去找厂长说理去。”
刘裕德面无表情地听完杨树春声泪俱下的叙述，直接把他领到了财务室，翻出自己的工资栏让他仔细看：“看清楚没有？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我的工资是一个月一千五百块，可我这个月违反了厂规9次，被扣掉五百块，又无故旷工两次，被扣掉三百块，所以我这个月只能领七百块。既然办工厂了，就要有制度，就要受制度约束，绝不能像散漫无知的老百姓，任何人也不例外。树春，你们进城了，已经是半个城里人了，要适应大城市的要求，要遵守厂规厂纪，绝不能再把自己当成普通老百姓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们苦，可规矩不能因为苦就变呀。”
杨树春呆呆地看着刘裕德长：“厂长，我们就是为了一口饭，您不能……”
刘裕德摆了摆手：“好吧，会计，给树春开三百块钱，从我的工资里扣。树春呀，我开厂也是为了一口饭呀，都不容易！不过你放心，我是相信你和重视你的，和乡亲们好好说一下，一定不要再犯错了。好好做，我不会亏待你的！”
杨树春推开刘裕德递过来的钱，转身出了财务室。
风波过后，厂里的一切照旧。杨树春多次向刘裕德反映情况，要求他改善待遇，减少处罚，可是刘裕德只是嘴里答应却什么也没有做。第二个月末结算，杨树春他们最多的也只领到了二百一十七块钱。杨树春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带领众人再次找刘裕德，要求必须要发还工人们该得的工资。谁知刘裕德却冷冷扔出一句：“在我的厂干就要遵守我的规矩，罚了的钱没有退还的，要不就在这儿干，老老实实地守规矩，要不就卷铺盖卷走人！”
“你？”众人大怒，一拥而上，要打刘裕德。杨树春急忙拦住众人，用手指了指刘裕德：“好，你是厂长你一手遮天，可我告诉你，厂子外面的天你遮不了，我告你去！”
杨树春说完带着众人冲出工厂，步行向着市里走去。他们边走边研究，到了市里，先去报社，然后去市政府，一定要讨回他们的血汗钱。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达声，他们刚一回身，几辆汽车便从后面飞一样地追了过来，“嘎”的一声停在他们的身旁，从车上跳下二十几个手持棍棒砍刀的壮汉，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打了过来。
短短的几分钟，众人全部受伤，杨树春被打得血流满面，倒在地上。那些人指着杨树春的鼻子：“告诉你，要不老老实实干活儿，就夹着尾巴滚蛋，要再敢这告那告的，我让你有人杀没人埋！”说完，跳上汽车，扬长而去。
众人急忙把杨树春送进了附近的医院，李小永给报社打了电话，很快报社的两个记者便赶到了，他们问明了情况后便赶出去采访。看着记者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李小永暗暗出了口气：“这下可有希望了。”
谁知过了两天，记者没再出现，报纸上也没有看到有关他们的任何消息。而刘裕德却来了，他假惺惺地问大家出了什么事儿，又为他们垫付了医疗费，并祝大家早日康复，还表示他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公道，找出打他们的凶手，厂里随时欢迎他们回去。可刘裕德走后不久，几个满脸横肉的人走进了他们的病房：“还知道找记者呢？可记者管了你们了吗？两伙民工打架，关刘厂长屁事，就这么简单。这不是你们的家乡，刘厂长有钱有势，什么事都能摆平，你们几个外乡人还想闹起什么浑水来呀！听着，马上给我滚回去，三天之内你们要是还在这，可别怪我们心狠手黑。”
大家什么都明白了，一个个满脸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小永挨个问过了大家，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钱已经不够回家的路费。可这里已是杀身之地，不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李小永拿着钱走出医院，找到一个电话亭，打通了村长赵大年的电话，向他哭诉了一切，告诉他必须及时送钱来，否则他们就会客死他乡。
第二天傍晚，赵大年来到医院找到了他们，和他一起来的，竟然还有杨树春那九十多岁的奶奶。听完众人的哭诉，看着迷迷糊糊的孙子，奶奶猛地站了起来：“我去找那个狗厂长去！”
众人实在阻拦不住，便让赵大年和李小永陪着奶奶去了工厂。刘裕德就在办公室坐着，听完奶奶的话，他笑了：“老太太，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国有国法、铺有铺规，你孙子他们违反了厂规就得罚款。至于他们挨打，那我就不清楚了，人家记者也来采访过，他们也证实这事与我无关。况且得知他们出事儿后我就赶到医院，为他们垫付了医疗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的事我无能为力，我还很忙，请你走吧。”
奶奶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刘裕德：“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人一手遮天呀，走，跟我去市政府！”
刘裕德一把甩开奶奶：“我告诉你，看你年纪大我尊重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再无理取闹，我可要报警抓你！”
“报警抓我？你倒是报呀，我倒要看看人民警察是向着老百姓还是向着你这个奸商。”奶奶越说越气，“刷”地扯开外衣，“你干脆就一枪把我毙了，要不然我就要去告你！”
刘裕德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奶奶胸前戴的那块黑色石头上，他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老人家，你这石头？杨广义是你什么人？”
奶奶一愣：“杨广义？你怎么知道，他是我老伴儿呀！”
刘裕德：“那你知道这块黑石头的经历了？”
“当然知道！”奶奶看了看刘裕德，打开了话匣子。
那还是三几年的时候，奶奶和丈夫杨广义一起到了抚顺，杨广义在一个日本人开的煤矿里挖煤。后来，杨广义家的马架子旁边又来了一家人，男人叫刘全，也到矿上挖煤，两个人一来二去便成了好朋友。两个人都拼命地挖煤，可是日本老板拼命克扣工钱，他们每月领回的薪水还不够养家的。那一年，刘全病倒了，已经奄奄一息。请来的郎中告诉奶奶和杨广义，刘全是饿的，只要有一碗粥，哪怕是一口米饭，刘全就会活下去。杨广义找到了日本老板，请求老板救他兄弟一命，施舍点粮食，可是日本老板坚决不肯舍粮，最后杨广义偷偷摸进老板府偷粮，结果被人抓个正着。从晚上到第二天中午，老板都命人毒打杨广义，可杨广义紧咬牙关，一句话没说，一声没吭。等奶奶把杨广义背回家，他只张了张嘴便气绝身亡，可他的嘴里竟然含着一口小米。就是靠着那口小米，刘全得救了，他知道是杨广义用命救了他，他跪在奶奶的面前，发誓要当她的儿子为她养老送终。可几年后，日本人侵入了关东，两家人在逃难中分散了，至今也没有任何消息。而奶奶胸前的黑石头，则是当年杨广义和刘全两兄弟的结拜信物，多年来奶奶一直戴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杨广义的事情呀？”奶奶说完，疑惑地问刘裕德。
刘裕德从怀里也取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黑石头：“老太太，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就是刘全的孙子呀！”
原来，当年刘全和杨树春的奶奶分散后，他便带着老婆儿子一路逃荒，最后逃到了南方，才扎下根来。刘全临终时拿出一块黑石头，告诉他的子孙是杨广义救了他，要他的子孙一定要找到杨家的后代，好好报答他们，而持有和那块黑石头一样石头的人就是杨家的后代。刘裕德的父亲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杨家的后代，刘裕德继续寻找，谁承想杨广义的老伴至今还活着。
“老太太，我不知道杨树春就是我们刘家恩人的后代，求你原谅我！”刘裕德说着，跪在了奶奶的面前。
奶奶扶起刘裕德：“孩子，你怎么能故意克扣农民工的工钱呢？你的良心哪去了？知道你爷爷当年为什么差点儿饿死吗？就是因为日本老板克扣工钱，他们像牛一样干了一辈子可竟然连一口饭都吃不饱，而杨广义也正是为了给你爷爷弄一口饭送了命。现在是新社会了，咱们都是中国人，你为啥还像日本鬼子一样盘剥农民工呀？他们要求的只是一口饭呐！”
刘裕德泪流满面：“老太太我错了，我这就把他们接回来，我要报答树春叔。”
“不！”奶奶摆了摆手，“当年树春的爷爷舍命救你爷爷并不是为了日后你们的报答，树春和我也绝不会接受你们的报答，你只要把他们该得的工资给他们就行了。如果你再有点儿良心，就继续用他们，他们也靠力气吃饭，你该给他们多少就给多少，这样，杨广义和刘全在九泉之下也会闭眼了。”
“放心吧奶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刘裕德使劲儿地点着头。
众人被接了回来，在刘裕德的工厂继续工作，而刘裕德这回分文不少地给他们开工资，吃住条件也大大改善。可是杨树春却绝不接受刘裕德的任何答谢，他仍然一心一意地干活，他说这是他的本分。
转眼新年到了，杨树春带着众人回到了靠山屯，看着每个人都拿回了大把的钞票，靠山屯和整个乡里全轰动了，大家纷纷说杨树春真有本事，不少人外出打工都没有挣回钱，可他带的人不但挣回了钱而且还挣回了大钱。
新年过后，众农民又开始踏上了外出打工的征程。乡长和赵大年来到杨树春的家里，告诉他乡里决定让他带农民外出打工，因为只有他能保证农民工的血汗不白流，保证能拿回钱来。
杨树春摇了摇头：“乡长，你另请高明吧，我再也不会带队出去了，我自己也绝不出去。”
“为什么？”乡长愣了。
“原因很简单！”奶奶走了过来，“去年我们虽然挣回了钱，可今年没法保证，因为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救命恩人。农民工权益的保护得需要政府和法律，而不是靠某个老板的感恩和良心发现，更不是靠我这样的奶奶出马！”
奶奶说完把胸前那块黑石头拿下来砸了个粉碎，乡长和赵大年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