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用跟我说。难道我就高兴在雨里边跑路?”说着就气虎虎的走了。刚才放雨伞的地方儿积了一大堆水,大家瞧着那堆水不说话。外面的雨声就像海浪似的哗哗的尽闹。大家心里想这霉天真别扭,不知道多咱才能完。
过了回儿,只见穿了雨衣的胖厂长来了,皮鞋践在泥上,鞋跟上溅满了泥水,西装裤脚也了沾了好些泥。脸上的气色也没晴天好,挺难看的一副嘴脸,大踏步走来。大家心里边明白那小子又不知在他前面说了些什么呢。
他老远的就嚷:“干吗还不去送货?”
有人回他道:“马上就来了。”
他没听见,还往这边走来,大家瞧着他。他走进了屋子就问:
“干吗还不去送货?”一边在地上顿脚想摔掉鞋上的泥,手还是插在大口袋里,水从他的帽沿那儿往大肚皮上挂。
“这么大的雨吗!想等它小下来一点!”
“小下来一点!要你们吃饭的吗?谁不愿意送货的尽管滚,我这里不少你们这么的人。”说着,把帽沿扯了扯就往外走。
“来了,马上就来!”
他的大影子走到雨里边。大家望着他走了去,又你望我我望你的对望了一下。
“妈妈的!”又望了望天。
“走吧?”
“走吧!”
把毛巾扎到脑袋上面,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去。
阿川太息了一下:“又得伤风呢!”
大家不由给他逗得笑了起来。
厂长瞧着他们把货装好了,把油布盖上了才走。阿川望着他啐了口,把中指向他一伸道:“鸡巴给你吃!走!”吆喝了一声儿,拉起了麻绳,大家合伙儿一拚力,轮子就动了。一大滴一大滴的雨点掉到他身上,不一会儿,褂子就湿了,跟皮肉贴到一块儿。人像瘦了些,脸也全湿了,水从毛巾那儿挂下来,像谁拿一盆水泼在他脑袋上似的。手往脸上一抹,脸上的油和水混在一块儿,一颗颗的大水珠全抹到手上去了。
越走越不得了,褂子绷急啦,喘气也不舒服,两条腿也跨不开。那块油布也给雨打得碰碰的尽闹。受不了呢,这雨。他瞧着那块油布心里想:“管不了这许多啦,性命要紧。”一伸手扯了过来披到身上道:“管他呢?老子受不了。”也不去看跟在后边儿押车的小伙计的嘴脸,他知道他准是一副尴尬脸的在望着他。伙伴们不作声,心里想:“好大胆!”押车的小伙计却很为难的说话了:
“阿川,别开玩笑吧!”
“开玩笑?谁在开玩笑?”
“把油布盖好吧!淋湿了货物不是玩的。”
“搪磁不怕水的。”
“话不是那么说。给厂长瞧见了大家落个不清不白,这干系我可担当不了。”
“谁要连累你?厂长瞧见了我自来担当,不干你的事。”
“行!回头别往我身上推。我可不管!”
阿川哼了一声儿:“谁要你管!”
那伙计也不响了,忍着气跟在后边儿,一个心儿巴望他半路上碰着厂长。可是老天保佑他一路上多顺溜,没点儿风险。他从油布底下望着别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挺得神的。大伙儿的脑袋上面全像了条河,水直流,身上没一块干皮肉。就是那伙计的长褂子也湿了,雨伞可挡不了斜雨哇。大家全气不过他。
“我就巴望厂长冷不防的跑了来!”
“妈妈的好小子,你舒服,啊?货物全湿了,到了店里,掌柜的瞧见了就有你的!”
他全不理,嘴里哼哼着,瞧雨打在人家身上,他心里高兴。他像发了横财,谁也不在眼下了。快到铺子那儿,就把油布拿下来,给好好的盖在木箱上面,还拍它一下道:“好宝贵!”对大伙儿笑了一笑。那伙计暗地里骂:“你倒乖觉!”
到了店里,掌柜的瞧那些货物湿了,便问那伙计道:“怎么啦?
怎么会湿得这样了?”
他想明说,一看阿川正望着他,又有点儿不敢,一时里倒说不上话来啦。阿川抢着道:“先生,你没瞧见多大的雨哪!”
掌柜的瞧瞧那押车的伙计,他便低下了脑袋。阿川连忙又说:
“油布也有点儿漏水呢,用了好几年啦。”
掌柜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作声,只哼了一下。阿川心里一跳:“谁也不动它吗!好好儿的盖在货物上面了来的。”他又哼了一声道:“好好儿的盖了来的,那木箱会沾得那么湿的吗!”阿川不敢再回话,悄悄地跑开了。
回去时就有人跟他说:“阿川,明天那块油布不能让你用了,公公平平的一人一天。”
“你别想得那么稳,谁拿得定没谁到厂长前面讨好去呢?”
“好家伙,你又想法儿来骗人了吗?管他有没有人到厂长前面讨好去,明儿这油布我是拿定了。”
打了一晚上雷,睡梦里只听得檐溜哗哗的响,到早上就下着小雨。装上了货,厂长跑来说道:“今儿再有把遮货的油布披在身上挡雨,哼,留神给我碰见!”
阿川等他去了,就向那押车的一努嘴道:“可不是?就有人拍马去了。”他一边走一边骂:“那个王八养的,又不是他的货物。干他妈事,就去报告厂长。自家儿妈偷汉子,鲜蹦活跳的做了大王八,倒一百个不管呢!”
这一骂可把那押车的骂急了,他跳起来道:“你娘才养汉呢!
我吃了饭没事做,来管你的闲事。就是我报告了,也没什么不应该。有你骂的份儿?咱们回头到厂长前面评评理数去!”
他就啐:“呸,我才吃了饭没事做,骂王八!”也不理会他,还是骂他的。
那伙计真给骂狠了,索性横了心道:“是我去报告的,你把我怎么着?”
他也气狠啦,想揍他,又怕敌不过,反给人家笑话,就狠狠的骂道:“把你怎么着?我入你娘,叫你做王八!把你怎么着?我叫你响当当的做王八!你这狗养的!”
这一下大家都骂开啦,把人家的祖宗也骂上了。雨一阵急似一阵也不觉得。末了那押车的道:“你也不用嘴里强,有本领的尽管再把油布披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他先不答话,拿来就披在身上:“有什么大不了!”
“瞧你披到店里!”
他哼哼了又担心他真的去报告,便一路咒了去:“王八生的才去报告。去报告的是孙子!”
直咒到店里,还没到就拿下来盖在货上。那伙计冷笑了一下。
他又骂:“老子入你娘!”那伙计也不给回,到了店里,见了掌柜的就说:“你瞧今儿雨并不大,木箱又湿了。”
“你怎么管的?叫你押车,你在押什么呀?”
阿川心里好笑。
“押车!说了几句话就让人家把祖宗也给骂上了。”
“谁骂你?”
他望着阿川道:“你问他。”
掌柜的回过身子来望阿川。阿川急了,跑过去手直戳到他脸上道:“问我什么呀?你说!你说!”
“刚才骂我的不是你吗?把油布蒙在身上的不是你吗?”又指着他向掌柜的道:“你问他!刚才他把油布蒙在身上,我说了几句,他跳起来就骂,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川连忙岔进去道:“你别冤枉人!谁把油布披在身上!”对掌柜的:“你问他们,究竟是谁冤枉谁。”把他的伙伴全扯了过来。
掌柜的向着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阿川急得只望着他们,又不敢做鬼脸。
“他们一出厂门就斗嘴,直斗到这儿,我们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儿。”
“他把油布披在身上没有?”
“没有,我们没瞧见他披在身上。”
那押车的跳了起来:“说谎!你们别偏心,老天在上面。”
“真的没披在身上?”
“真的没瞧见他披在身上。”
“那么木箱怎么会沾湿的?”
“我们在前面拉不能知道,您先生问他就明白,他是跟在后边儿押车的。”
这么一来,押车的还能说什么话呢?他气得光咒人:“良心别放偏了,天雷打的!”
掌柜的瞧了他们一会儿,不信似的。“去吧!”又加了一句:
“留神给碰到就是了。现在捉不到把柄,由你们赖。”
走了出来,阿川乐得做鬼脸,撇着嘴望那押车的。押车的嘴里咕哝着,也不说话。大家对阿川说道:“怎么请请我们呢?没我们,瞧你不——哼!”
“放心,今晚上白干儿算我的。”接着就大声儿的说道:“嘻,拍马?拍在马腿上!老子明儿还拿来披在身上,瞧你怎么着!”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静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阴沉,那边儿却透着黄色,像要冒出太阳来的模样儿。很细很细的雨下着,不容易看见。地上是湿的,可是来往的人全不带伞。米粉似的雨点飘着,飘到脸上又凉快又舒服,也不沾湿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面,也像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车的在后边儿尽说:“是好汉回头别赖!”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来啦。暗得真快,只一会儿就暗得像傍晚儿啦。路上的人全跑着,急急忙忙的。再下去,只见铺子的前面站满了一堆堆的人,黄包车全扯上了篷。来往的电车上全挤满了。在路上走的只有穿了雨衣的和拿了伞的。
“怕要下雷雨呢!”
刚说出了这一句话。只见正在他们旁边儿走着的几个穿短褂子的,猛的飞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个弯着腰在脱鞋子的身上。接着便一阵大雨来啦。路上静静的不见了来往的人,沟里马上咯咯的流起水来。不一会儿柏油路全湿了。汽车嘶的过去,水便溅起来。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脑袋上面,望着躲在屋檐下的人们。伙伴们全缩着脖子,脊梁盖儿动着。褂子贴在上面,筋力显了出来。他使劲拉,一个劲儿吆喝着:
“拉哇!”
“别高兴,留神碰着厂长!”
“屁!你气不过不是?”他笑,望着地上的水里自家儿的影子,大得不像人。雨打在他脊梁盖儿上面,可是那块油布像座小屋子似的遮着他。他是干的。脚践在水里倒有点儿冷了。他心里边想:
多咱再买双套鞋呢!正想得高兴,忽然觉得那塌车重了,一瞧却见伙伴们都站住了,厂长站在前面,那么个胖个子拦住了他们,还是那么的水,打帽沿那儿直往他大肚子上面挂。他怔住了。厂长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
“混蛋!为什么把油布披在身上?”
“报告厂长,因为下雨才……”
“因为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贵,不像做活的人……”
“报告厂长,我身子太弱,吐过血的,淋了雨怕老病发作。”
“你怕老病发作,就不怕我的货物霉坏吗?”
“可是,搪磁不会发霉的。”
“混蛋,多什么嘴!搪磁不会发霉,装货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
还不把我的油布拿下来!”
厂长站在那儿,又胖又大的,两只手放在口袋里,望着他。阿川站在那前面显着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块油布,盖在木箱上面,雨马上打在头发上,脸上,褂子上。他拉着麻绳,一声儿不言语的拉动了塌车,招呼着伙伴们:
“喂,走吧。”
他黄着脸走着,走着,直走到店里,没讲一句话。押车的跟在后边儿冷笑,他也不理会,只是咳嗽着。
“阿川,你又伤风了!”不是开玩笑,这回是可怜他的声气。
他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晚上,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时,阿川猛的咳了起来,咳得真厉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里有一小半血丝,又浓又腻的,颜色挺鲜艳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儿喘着气,脸白了。大家全静静地望着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没睡着,只干躺在那儿。
“连一个木箱还不如呢!”叹了口气,又咳起来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里带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后就没来过。
可是他的伙伴们是不会忘了他的,这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矮,还像是个孩子似的;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厂长的胖脸,这副脸,在许多地方向着他们的伙伴骂:
“混蛋,为什么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许早就死了!”
抬起脑袋来望天:
雨是下着,下着,尽下着!
一九三一,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