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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曼青姑娘(2)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回答出什么,我倒是笑了笑。过去毕竟是过去了,当年那些疯狂似的同学们,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学监了……弟弟现在也在城北的F中学里,他说当初的礼堂,已经改了教员休息室;当初韩学监住的地方,已经改建了图书馆;当初的寝室,现在只是堆积着东西……F中学,真有多少年没有去过。我去,我也不会再找到当初的许多陈迹了!

韩学监的家,现在大约还是住在什刹海的北岸,我想到这里,我心里仿佛找着一些慰安似的了。

二童年之友十年来徘徊在她们的门外,那槐荫下的大门,几乎在我的眼里映过上千的次数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终于没有邂逅过一次。

这大约是人间的通性,一个病在床上的老人,他会想到许许多多故乡的土产,虽然这些土产就是萝卜,青菜或芋头……同样的一个思春期的青年,他无论怎样憧憬着锦般的未来,神般的偶像,但他决不会忘记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了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才是人生的故乡,童年所经过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乡里所生的每种土产了。

谁都禁不住地要系念他的故乡与土产,但谁能够回到他“人生”的故乡,在那里还采集着土产呢?……回想,惟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纸上的画饼与梅子:充不了饥肠,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惟一的友伴,她比我小两岁,从六七岁我们便在一起了。那时我们的家也在那槐荫下的大门里。大门里有三个院子,我们住在最前边,她们住在最后边;中间隔着一个花园,花园的前边还住着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

弟弟那时是红菊姊带着,能够单独在一起玩的只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个人。不过史家的姑娘也和我们不很好的,因为我和敏时冷待她。我们玩的时候,不在后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里我们是很少去的。不过有时候敏和我闹恼了,她偏偏喜欢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红的,好像要宣示给人家,她实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开帘子趁机地说;“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罢?男孩子总是会欺负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会打起来。”

假使当时我的母亲或她的母亲出来讯问,史太太又这样地说了:

“大人们真不能为孩子劝架,好起来是她们,恼起来也是他们。香的时候就恨不得穿一条连裆裤,臭了比狗屎还臭……”

接着便是史太太张着金牙的嘴大笑。

其实,我从来没有欺负过敏,每次哭,大约都是因为她要撒娇。有几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着没有人出来的时候悄悄拉她几把,她便又带着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猫上吊。”我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风波平静了。她跑到花园,我便也跟到花园,在花园里,我们又重新是一对亲密的伴侣了。

那时候的敏,在我眼里真是一个最美丽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阳春骀荡;她一哭,我的世界顿时又变得苦雨凄风了。最有趣的,莫过于她娇嗔我了,她以为我怕她,其实我尽蹲在一边看她那对乌黑浑圆发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时间愈长,我感到的快活也仿佛愈浓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时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脸上便禁不住地要频频发烧了。在女性的面前,我从来不以那些装出的骑士或英雄的风度为荣;就是被她们虐待着,压迫着,在我也并不以为耻辱。童年,我或者被敏骂过,唾过,也许还被她打过,但在我的身上,丝毫不曾留下一点伤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着那种伤痕,我是怎样地感着酥痒而快活的呵!

从六七岁一直到十三四,我们双双的足迹,大概已经把那个偌大的花园踏遍了,或者重复了又重复罢。年龄渐渐大了,跳着跑着的游戏,也渐渐稀少了。后来我们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阅图画册子,或者读一些浅近的童话。

记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面前夸耀过我在小学展览会里的成绩,她有一次也给我说过一个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还记得的,大意是当初有过一个鞋匠,他一次用鞋底击过十个苍蝇,他的绰号是:嬉嬉哈哈,一击十个……当着我们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并坐着觉得彼此的肩背已经靠得温暖了的时候,我们便又不好意思地离开了。莫非那时已经有了一个“魔”,不时地拖我们相亲,不时地又用力把我们分离么?……我们的家,已经从她们那里迁出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我和敏的天地,几乎完全隔绝了;虽然我们还是同在一个城圈里,相隔不远的。

母亲在的时候,还有时谈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亲去世之后,只有我一个人在夜深时,孤独地,辗转着系念她了。白日里。每一兴奋起来,便要跑到她们的门前去,我想进去会她,我没有勇气;我想等待着和她一见,也总没有那么一次相巧的机会。我默默地在她的门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荫还更阴沉……前年的秋天,听说敏的母亲病重了,我于是鼓着我的勇气,我想亲自到那槐荫下的大门里探问她们了。

我两手虔诚地捧着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蕴藏在我的心园,十多年来未曾放过的一枝花蕾,战战兢兢地叫开了她们的门扉,我又如梦一般地走进了她们的庭院了;我是如梦一般地坐在敏的寝室里。我四处张望,我没有找到敏的踪影。

她好像是刚才艳装出去了;她的妆台上放着一盆乳白的带温的脸水,还放着揭着盖儿的香粉,胭脂,……床上团着锦被,绒枕;壁上挂着许多电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时髦的衣裳,也都零乱得没有收起……我悄悄走进往日的花园,往日盛开着一切的花园,现在已荒芜而废弃了。只有几株皱皮的枣树,还东倒西歪地倚在墙头。他们好像是年老的园丁,只有厮守着这里,而无心再顾这满目荒凉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园,已经颓老了,失却红颜的女子,还在向她们的颊上涂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见敏了。

和她偕手欢笑的是一个“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过去的——一个童年的友伴,竟没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蕴藏在我的心园里,十多年来未曾放过的一枝花蕾——我永远不曾想着把它遗弃的一枝花蕾,现在我已经无处亦无法捧赠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罢,我心里低低地说着————让这枝花蕾,还是在你自己的那双高底鞋跟下残踏了罢;我的心园已经冰凉了,它迟早地会死去的……——去罢!你希望,你娟妓!

那病在床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来;那徘徊于爱人门外的青年,也快快地回转过头来罢!

“人生”的故乡,毕竟是归不得的,聪明人,莫再回想你们的童年了!不要踌躇地向前进,大道和果园,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

三哥哥的死在沉寂的,将近午时的空气中,突然听见母亲的哭声了,我急忙跑到北屋去了。

哥哥笔直躺在床的当中,那些从鼻孔里流溢出来的褐黄色安眠药水,已经把他的两颊和腮下染得一片模糊了。母亲紧紧伏在他的枕畔痛哭着,她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捶着床沿和她自己的胸脯。

——怎么?在这样大声的哭号中,哥哥怎么——动也不动呢?……因为我是第一次临着这人生最后的一场,我的脑中才迸出了这个疑问,但不久,四围的情景告诉我:

哥哥是死了!

我放声地哭了出来,我看见母亲和弟弟的可怜的样子,我哭得更痛切了;尤其是,平素哥哥所讨厌的仆人也在一旁流涕,这使我悲痛上又加悲痛了:连他们也都可惜我的哥哥么?

母亲叫我和弟弟到堂屋里吃饭去,但谁也不能下咽了。望见壁上哥哥的相片,又不禁跑到相片前面哭起来了,其实,真的哥哥还在隔壁的床上躺着,只因为是一个紧闭了眼睛,怪骇怕的相貌,所以我和弟弟仍旧向相片上寻着我们那个笑容的哥哥了。父亲从外边回来的时刻,全家又是一度沸腾了般的哭号。

“正是十二点钟的左右,我坐的一辆车子偏偏在路上断轴了……”父亲哽咽地继续着说,“唉,毕竟是不祥之兆,骨肉分离!……”

我们听了父亲的话,毛发悚然了!

恐怖与阴霾罩满了的一日,不久就是夕暮的时刻了。太阳落去之后,全个的世界,仿佛都被幽灵占去。平时最胆怯的我和弟弟,又明明记着“死”和“鬼”是有关连的一回事情,我们觉得现在的心里,混着变了像的哥哥,青面獠牙的鬼,穿着黑衣服恐怖的死神……我们的心,忐忑着,激跳着,一刻比一刻地紧急。……第二天是哥哥人殓的日子,母亲叮嘱我和弟到外边游玩一天去。当我从堂屋门口经过时,一眼便瞥见哥哥的尸身,已经静静地放在屋子的当中了,他的身上蒙了一条黄色的经被,乌黑的一丛头发,却还露在经被的外面……记得那天我是同弟弟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庙会去的,庙里有许多卖甘蔗的摊子,那正是阳春的天气。

我们回家的时候,哥哥已经装进一口漆黑的棺里,高高停在板凳上面了。屋子和院里,都嗅得着一种石炭酸的气味,在这气味里,好像四围更低压而且寂静了。

母亲说,哥哥的东西都给哥哥带去了:他的证书,放在身边,他的徽章,挂在胸前,他的一支赭色的水笔,也依旧插在他的襟上……他统身的衣服是新的,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直到人殓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还没有瞑尽……”母亲说到这里,又痛切地失声了。

在治丧的期间,不时地就有人来吊唁。有的立在灵前读着沉痛的祭文,读罢了又用烛火焚去;有的抚棺痛哭一阵,哭罢还要带着余哀回去;虽然也有些默默鞠罢三躬掉头便走的,可是在他们的面上,也可以同样地找出那种深深惋惜的表情……自然地,那都是哥哥生前的好友,好友中丧去一个,就如同你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也死去一半了!诗人不是这样地说过么?

可怕的时间的过隙,真如同一条飞奔的瀑布:多少的砂石,被它冲泄下去;多少的泡沫,是瞬间地诞生,又瞬间的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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