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在南昌的城中村一呆就是二十几年，一头雪白的头发，一脸深壑般的皱纹，看起来很有古道仙风的意味。王老汉的两个儿子都县城跑摩的营生，他们各自都有一双儿女，而且都是先女后男，儿大女小。
虽说王老汉在省城混了几十年，但没有半点城里人的气息，就连做寿都遵从老家的习俗，做九不做十——59岁过60的生日。儿子再不济，父亲的寿日还是要来庆贺的。王老汉见儿子大老远地从县城赶来为自己祝寿，蛮高兴，给正在上初中的大小两个孙子一人一包奶糖。他的老伴更是亲得不得了，拉过长孙，拢来幺孙，嘘寒问暖。
王老汉问：“女儿为何不来？”他们不好意思地说：“打工去了。”儿子们这样做，理由很简单，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书是花冤枉钱，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回家。王老汉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大吼一声：“混蛋！你们混蛋！”
原本快快乐乐的喜事，这么一摔，愁云密布，变成了忧心事。
两个儿子回老家之前，王老汉逼着他们每人上交一千元，他要买辆电三轮接客，挣得钱，留给孙女上学，每月五百。虽说一万个不乐意，老爷子一发威，都怕了，都是不得不交。至于要拉女儿回来读书，两人儿子不约而同地打阳春阴违的牌。
有一个疑问两个儿子怎么也没搞明白，老爷子怎么对自己的孙女外出打工，那么惊怒，那神情简直是一只愤怒的猛虎。转身去向老妈求证，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年届七十的王老汉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拐的生活”。这座城市，不允许人力（电动）三轮、摩托等跑客运，只开了一个口子——残疾人可以骑行，甚至政府还赠送一大批三轮摩托车给他们。而他们仰仗政府的关爱，公然载客，执法者查见，鉴于弱势者，也只是口头批评，然后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后来，健全男子效仿，人们就统称作“拐的”。
跑“拐的”的人都很辛苦，但收费低廉，塞车时，能在车缝中穿行，时间上有一定的优势。一般来说，只要不懒，二千来块还是很容易挣到的。王老汉年事已高，跑不得那么勤，不过一月下来，收入也相当可观。老伴每天收到王老汉上交的钱，眼都乐成一条小缝，天天晚上炒上几个好茶，一杯好酒，等都着他。攒到一定数量，老伴就将钱交给两个儿子，天长日久，他们从老爷子那里都领到了二三万块钱。
王老汉的收入是一根正弦曲线，从最初投入的五千块钱出发，每月的收入都围绕一千五上下浮动，夏秋天长舒适乘客多，能挣到近二千，冬春雨雪足天寒地冻坐的人少，但少也不会低于一千。这样的日子久，老伴对王老汉的多少收成掐得非常准，少了丝毫，都无法逃脱她的法眼。
这一年，王老汉的收成锐减。年关，老伴怒气冲冲地责问他，到底到钱花到哪去了？这一年来，王老汉神出鬼没，有时心事重重，有时眉笑颜开，凭借她多年的经验，断定他这个老不正经的，一定在外面沾惹花事。王老汉心虚，百般狡辩，推说是在外面多喝了几碗汤，车子老化修车花了不少钱等等。都经不起反驳。
老伴急红了眼，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来，放下一句话：“今日，你要不说，我就把我的手剁给你。你若是真在外面找了野的，或者去嫖了，我就砍你的手下来。”事已至此，王老汉只好如实招了。
王老汉的确把钱花在了按摩店里。
现在的按摩店，里面的服务员是不懂按摩的，他们和美容美发店不会剪发一样，只是卖春。王老汉深知其中的奥妙，从来都不去沾染。但一同蹲坑候客的伙伴常光顾，回来大加渲染，王老汉就谨记于心，渐渐对于什么地方是什么价，姑娘漂亮年轻否，做事安全否等事项有所了解。有时载的客人，开口就要找个实惠的或者有年轻女子的店玩玩，王老汉也能照顾客人所需了，载着去保准满意。这样的乘客并不在乎拐的钱，出手也大方。
有一次，王老汉出车时小腿受了伤，涂抹了舒筋活络的药，好得并不快，经人指点，便想到去按摩店里去接受推拿按摩的保健治疗。王老汉选择的是一家牌子上写着“正规按摩”的店，进去一看，一色的三五十岁的中老年妇女，也就彻底放心了。前台服务员引导他趴在按摩床上，倒上一杯水，让他等着。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按摩师，让王老汉的心为之一惊，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你是哪里人呀？”她说：“辽宁的。”王老汉听出赵本山的味，不由得不信了。按摩师一边把自己脱光，一边急问：“你还不脱吗？”这一举一问，王老汉才算明白，所谓“正规按摩”其实并不正规。
王老汉让他别脱，求她帮自己揉揉伤痛的腿，一边揉一边闲聊，而且照样付钱。得知她在南昌没有亲戚，王老汉更加迟疑了。他不停地自问：“这到底是怎么会回事呢？”她见王老汉心地善良，就将自己苦楚全倒了出来。老公跟富婆跑了，自己又没有工作，二个女儿还在读书呢，一个大学一个高中，花销太大，做别的不成，没办法只好干这行。
按完之后，王老汉说：“以后，我每个月给你500元，钱挣得差不多，你就回去吧。”按摩女笑了，说：“谢谢你的好意，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都没跟你做什么，以后怎么回报你啊？”
老伴惊问：“你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了嘛？一个月给人家500块？你要死噢！原来你攒钱就是给这个贱货啊！你敢说你跟她没睡？”王老汉对老伴把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老伴才有所软，但要求去会会那个女人。
王老汉开着自己的电三轮，载着老伴找到那家“正规按摩”店。看到那个女人后，老伴情绪失控，紧紧地抱着她，大哭起来：“我的崽呀——”按摩女不知所措，一双手僵直在半空中。
正如王老汉所说，这个女人跟几十年前自己送走的大女儿，长得很像。当时女儿只有四岁，因为紧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将大的送人了。女儿结婚的时候，那边送来一张照片，这么多年来，王老汉和老伴就对着照片，思念自己的亲骨肉。
按摩女明白了来人的意思，说：“大娘，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虽说我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但我养父对我说，我的生身爹娘是在东北。我非常感谢大爷定期给我送来的钱，现在我大女儿毕业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小女儿也考上了北京大学。你我和孩子一辈子都记着你俩老的好处。”
回来的路上，老伴说：“老头子，你攒钱不为别的，是为善啊。我支持你。”
王老汉明白了，老伴算是原谅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