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的一生大概就会这么过去。他挥一挥衣袖撇掉成人世界的规则,回复童真。他说他爱说的话,做他爱做的事,遇到晓苏他是幸福的,他年轻时代的恋人现在成为了他的姐姐、母亲,此岸的支柱。
小猫有时候也会被他们俩抱来,如果端木也过来的话,这小店就拥挤得似乎要爆炸了。我就会关店,大家迎着招展的夜色去吃饭。有时候挤端木的车去我家做饭。Z趴在地上,跟小猫玩绒线或喂零食,晓苏唠叨着:老师,你的衣服是新换的呀,别弄脏了。端木翻个白眼,晓苏,你老了后一定会是个很唠叨的女人。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而我,有这样的朋友,也是幸福的。
有时候难免想象,孟昀以后会不会加入我们的小集体呢。在这间屋里,他会扮演什么角色?一定会在我身边帮我打下手吧,客厅的区域留给晓苏他们,他们是开放的,厨房是我们的,相对隐私一些。这样想着,我就又高兴起来。
晓苏还是从端木那里获知了我和孟昀的事,时不时地会跟我透露一些孟昀的消息:他头发长了被她逼着剪了恐怖的发型;他修家里的水龙头,被水柱浇成落汤鸡……看我很羡慕她能常见孟昀,就跟我说,要不要给你们安排机会?我摇头。我觉得孟昀定下一年期自有他的道理。他是在保护我,不希望我过早曝光成为舆论炮轰的对象。我也相信约定的象征意味,我们这样纯洁的爱着真的很好。晓苏说我们是地球上最后的怪胎,那我也很荣幸。
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孟昀在累极的时候,会开车到我家楼下,静静抽一支烟,看楼层上的灯光,然后悄然离去。
我也知道,他会在安徒生童话上写:丫头,想你了——
他看了很多遍《何时是读书天》,生出时不我待的感觉,拿出手机,就要拨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
他想亲我,收集我呼吸的芬芳……
他用加倍的工作转移自己炙热的思念,他希望迎接她的时候,能给与她平静、安定的生活,以及尊严。
这个女人他深深爱慕,用迟到的青春和后半生的承诺,所以,他等。
有一个夜里,很晚了,晓苏给我打来电话,压低声音说:“荆沙,你会开车吗?”
“拿过本,但好久没摸过,手有点生。”
“那你下来吧。我在你楼下。黑色的凯美瑞,你熟悉的。”
那是孟昀的车,我来不及多问,换过衣服,下楼。
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枝杈全部脱尽了叶子,铅丝一样插向清寒的天。气流割在脸上麻酥酥的,似乎转瞬就有冰凌落下。
孟昀的破车就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脏。他从不记得要去给车做个美容,就如他不记得关心自己的冷暖。他的生命都在工作。
晓苏从驾驶座出来,说:“我们刚刚参加完一个宴会回来,孟总睡着了。你载着他随便去哪里兜风,然后停到华诚车库。”
“这个——”
“去吧,他喝多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我忽然想起孟昀曾经说过,他一直会做一个梦,他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费精力开车,就歪头睡过去了,但车没有就此停住,而是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谁在帮他,但他知道这个人可以完全信赖,他彻底放松,陷入黑甜梦乡。
“好。”我点头。感谢晓苏的美意。
也许这就是一场梦吧,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实在的感觉。我钻到车里,看着酣睡如泥的孟昀,他的嘴微微张着,有轻微的鼾声从里头走出来。但他睡得并不舒展,眉头微微簇起,脸部神经偶会神经质地跳一下。我脱下羽绒服,盖到他身上,然后拉住手刹,启动车。
我磕磕绊绊把车开上三环主路,手生的缘故,车速总是不敢提起来,就有车滴滴答答在我身后猛按喇叭。不耐烦了,就并到另一条线,从我身边嗖地掠过。
我总也不明白,为什么12点都过了,还有这么多车,他们晚上不睡觉到底干什么呢?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人生观吗?
时间时间,人生不过百年,太多人觉察到时间的局促,想把生命拓宽。对我来说,能有这么一刻与所爱相伴,就算他毫不知情,也该心满意足了。
开了一阵,渐渐找到感觉。车子平稳了下来,我的神经也开始松弛。这就有工夫,时不时瞥上孟昀一眼。他依旧没有醒,呼呼地打着鼾,把车子搞得很热闹。有时候,他可能觉得太热,会把盖的衣服往下扯一扯,有时候,又会把衣服提到自己的鼻端,似乎有什么好闻的气息在诱惑着他。渐渐地,他的眉峰平展了,嘴巴微微地嘟起,面颜呈现出一副不设防的单纯模样。
我想了下,似乎从没有坐过这个人的车,倒是经常看到。公司停车场是露天的,而且最脏的一辆跟最艳的总是同样的吸引眼球。也许明年,我可以告诉他保持车的面貌跟保持个人的仪表一样重要。当然,我会把他的车擦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他为这点琐碎费神。
车子过了联想桥,转中关村大道,华诚大楼就矗到眼前了。我像回娘家一样,感到无比的亲切,但也有一点失落。我又要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见他了。
我扭头又看了眼他,他还在睡,嘴角有隐现的笑容,带点狡诈。我有一瞬怀疑,他可能已经醒了,知道我在开,甚至偷偷旁观了我笨拙的开车过程,但就是不暴露,要跟我玩捉迷藏游戏。
好吧,如果你快乐,那我就奉陪。
我费了点劲,才把车倒进车位。其间因为差点擦着旁边的车还猛打了下方向盘,他的身体随之踉跄了下,我想这下他总要醒了吧,但他只是歪了下头,朝着门又睡过去了。
我下车,到后座,那上面有文件袋、脏衣服、网球拍,居然还有几张零钱。我把衣服折叠好,将网球拍放到后备箱,文件袋归拢,零钱塞到前面抽屉里。
我看看手表,凌晨1点多,我没什么好做的了,我要走了。
我站在副驾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叫醒他。最后选择不。我想,我们能在一起共度一段时间——我为他效劳,他偷得浮生半日闲,踏实地睡上一觉,已经很美好了。
回去的时候,我想象着他醒来,为错过些什么而懊悔不迭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又想他或许已经经历了最美妙的梦境,那里头有我的存在,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噩耗传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离那个约定期限一个月不到。为了让时间过得更快些,我去云南旅行。
每到一处我都会拍一张照,写下当时的心情。所有的景物都与思念缠绕,热辣辣不加节制地攀爬到我的笔端。
你的声音在我体内循环
我却无法确定你的所在
比夜更险峻,每一分、每一秒
都有炎热的赤道,和寒冷的两极
为了爱你,我历尽艰辛
现在,春天再次归来,
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
(注:来自温立姿《我深知你的恐惧》)
但四月却是最残忍的季节。那一天,我欲骑马去洱海,但怎么也爬不上马背。师傅欲托我上去,已经把我抱起来了,这时口袋里铃声大作。我像受了惊慌,翻落到地,接上了晓苏的电话。
“荆沙——”晓苏的嗓音明显不对,喑哑如生锈的铁门。
我内心咔嚓了一下,像冰面蹦出第一条裂缝,“出什么事了吗?”
她迟疑着,“……你听完后一定要坚强。”
我预感到与孟昀有关,有把电话掐掉的冲动,掐掉后就可以阻止噩耗像病菌一样蚕食我的躯体与神经了吧。但不能。我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手机,防止它猛然从我手心坠落。
“孟总,他,走了……”晓苏抽泣起来。
走是什么意思?“去哪里了?”我机械地问,声音还很淡然,悲痛蜷缩在某层坚硬的盔甲内,还不敢像雪花一样泛滥。悲痛是廉价的,并且绝望。但我一定能捆住它吗?我已经知道那个地方我去不了。暂时去不了。
“北海基地不是准备试产了吗?设备运过去了,相关证明也拿到了,孟总亲自过去督战。但这几天那边不是台风吗,跟着下大暴雨,厂区那边濒海发起大水。孟总本来人已在南宁,惦记着那几台机器,不顾别人的劝阻赶过去,想把设备转移。然后,不知拔了什么开关,触电,当时他身边没人,等别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
我静静听完,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个词汇在眼前化为茫茫的雪球……很久很久,心的最深处抽搐了下,阵阵痉挛爬了上来,袭击我的五脏六腑,我还没来得及擦拭,眼泪就哗啦爬满了整张脸。
死太迫近了,近到我无从感应、无从消化。
而这时候的云南,蓝天高远明净,野花星星点点散在碧绿的草原,阳光勾勒出山脉的阴影。春天明明已经到了,为什么等不到?
师傅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就地蹲下去。我浑身无力,而眼泪越来越紧地将我包围。这一个清晰的世界顷刻在我眼前浑浊,化为最彻骨的虚无。
【晓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