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闪闪烁烁的灯光,
有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
我们的默契,也不过是
双放手两相忘。
——苏美
【荆沙】
我踏进黑魆魆的写字楼,就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
坐在办公桌前,我有阵子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确实有活,但是做不做有什么要紧?我难道是为那一句话——他今晚有可能出来。
我感到极大的不安。拉灭灯,想走,又踯躅着站到窗前。雾依旧很大,从开着的窗,能明显地感到水气不绝如缕地涌来。对过的霓虹在雾中就像一两只凝固的果冻。
电话突然响起。来自我工位。我吓了一跳,那并不源于惊讶,而是为自己的期待成真。
我来就是为这个电话,然而又怎么可以?拿过听筒的时候,我感觉手心全是汗。
“你好!”我忐忑地说。
“丫头,果然你在。”
我还是觉出了心中的欢喜,“孟总,是你吗?你回来了?”
“是啊,刚听到脚步声,跟自己赌了把。”
“我在加班。”我说。
“哦,加班……活会很多吗?”他轻声揶揄。我就喜欢听他小小的嘲弄。
“很忙,欣欣向荣。”
他笑了,我却听出了苦涩。
“也许几天后就要倒闭。”
“不会的。”
“为什么?”
“我相信你。你回来,就好办了。会没事的。”
“……”
我觉得我可能说错话了。犹豫了下,吞吐:“没事了吧,我要干活了。”
“……你过来吧,我想我可能发烧了。”他咔嚓挂了电话。
我猛地站起来,跑出去时,脑袋撞到了廊柱,“哐啷”一下,给我最初的疼痛。
孟昀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外头是办公室,里间是卧室,还有一个内置的洗手间,可以洗澡。他因为常年加班,所以大多时候,以办公室为家。
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孟昀穿着睡衣躺卧床上。经过这几天的摧残,他憔悴不少,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整张脸更加的棱角分明。但他脸上有清明的笑,那笑把我揉皱的心抚慰下来。
“量过体温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还是笑笑地望着我。可能因为在病中,目中有平常难见的柔软。
我上去搭他的额,触手滚烫。“肯定发烧了。有存药吗?”
“没有。”他干脆地说。手轻轻搭在我腰上。我有阵子没法动弹,就把目光转移。
安静了一会儿,我说:“还是要吃药。”
“好,听你的。”
“呀,你有白头发了。”我发出诧异的声响。
“早就有了。”
“可是以前不明显。现在很多。”
“有多多?”
我拨拉着他的头发,指给他看。有的是整块的,比如两鬓,就画一个圈,有的是隐藏在里头的,就一根根拨给他感觉。
“真的是老了啊。”他感叹着。
“可是我觉得有点白发才有风度。沉稳与淡定要靠岁月沉淀。”我面上发热,虽然我就是那么想的,但还是觉得说得露骨,连忙掩饰道,“我去给你买药。”
“别着急。你就坐这边。”他指指床沿,“你刚刚弄我的头发让我很舒服,就像小时候,母亲烧了热水给我洗头。真累啊,好像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你给我随便讲点什么。”
“不如我再给你按摩下头皮?”
他点点头,抬起眼,突然说,“你怎么了?脸上——”
我怎么了?我摸了摸,才知道是何平老婆的抓伤还在,我居然给忘了。
就笑起来,说,“被人误会成小三,挨打了。”把先前之事告诉他。
他目中的光跳荡了下,变得严峻。我忽然也觉得不自在起来。我今天刚见过他老婆,现在呆在他卧室,他老婆要知道了恐怕也会将我误会成小三。但是我想,我对孟昀是纯洁的,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尊敬他,怜惜他,就想尽我所能帮帮他。
我心安了些,手指犁过他的头发,回想着按摩师的手势,尽量地模仿着。
我感觉手下的身体正在慢慢松弛。他闭着眼含混地说:“我在累极的时候,总爱做一个梦。我开着车好像要去某个地方,但我眼皮不停地耷拉,一点都开不动车啦。我竭力抗争着,还是睡过去了。但是车却没停下,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恐,我知道必定是有个我最信赖的人在帮我开。我安心地睡,直到醒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微地打起鼾来,是睡过去了。
我给他盖上被子,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出去买药。
我心里一片惘然,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只是不停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一定不要……至于不要什么,也并不很清楚。但是一样东西如果要用力去压制,那东西必然已经到了心里。
待我拿药回去的时候,孟昀已经醒了。
打过盹后,他一脸的神清气爽。“帮我把那一摞文件拿过来。”他是那种只要一点精力就要工作的人。
“孟总,我可以请求你爱惜自己的身体吗?”我严肃地看着他。
他跟我眼神无声地交会了下,脸上闪过一抹柔软,点头,“还是听你的。”
我倒了水,拿过药。
他三颗放一起,一咽而尽,说:“你看我多信任你,你让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毒害你对我又没好处的。”
他又呵呵笑,好久没看他这么开心了。虽然知道附和他笑有点傻,但我还是跟着笑了。他看看表,“也没几个小时了。我也睡不着,不如看点电影。”
我把他的笔记本打开,问他看什么?他说随便,弄个叫人昏昏欲睡的吧。
我放了《何时是读书天》。笔记本放在孟昀身前的床几上。孟昀说,不如放桌上一起看。我摇摇头。我看过了。
故事很简单,一对少年情侣被上辈人耽搁了爱情。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女的,超市打工,给镇上的人送牛奶;男的,上班,照顾重病的妻子。爱情不必看那么高也不必那么低,它如果在着,就这么在着吧。对女人来说,隔着玻璃看男人走过的身影,或者给他患病的妻子送送牛奶也就够了。而男人,知道她在送牛奶,知道她在努力生活也就够了。日子,没有惊天大浪,意义,只在自己的心里。如果男人的妻子不是死了,并要求女人与男人在一起。那么,他们各就各位,这样子,也满好的。
我以为孟昀会看不下去的,但他居然撑过了100多分钟。
这个时候,曙色已然爬起。灰蓝色,带着云霭。今天的天空有一张不甚明了的面孔。
孟昀说:还是不要好比较好,好了再失去太残忍。
我说:还是好了好吧,至少好过了。
【依旧是荆沙】
晓苏撤了案子,但孟昀的清白终是没有洗刷。但他现在也没工夫管自身名誉问题,因为有更险峻的局面等着他救急。现在的华诚完全称得上满目疮痍,他将如何重整江山呢?
这一天我去茶水间接水,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沙沙。
除了舍也没别人这么叫我,我抬起头,果然看到舍。他一席深色西服,将本就挺拔的身材衬得更加完美。因为心情好,脸上藏不住的神采。而接连变故倍受打击的孟昀在他的比对下,显得分外的暗淡。
“嗨。”我回一声。目光小心地移向舍身后的孟昀。孟昀并未与我对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等我谈好事,一起晚饭。”端木说。
我摇摇头,“今天很忙。”
孟昀这时插话进来:“放你假。”
我垂下头。
端木趋前一步,仔细察看我的脸,“给你的药用了吗?怎么可能还有疤痕?”他前些天郑而重之地给我送了一管进口药膏,我有时用有时不用。
“没关系的。我不是那么在乎……你们忙吧。”我离开了他们。
还没下班,端木就轻快地弹响了财务室的玻璃门,我是出纳,就近坐在门边的柜台后。他趴到柜台上对我露出灿烂笑容,“姐姐,还可以报销吗?”
我莞尔,“你要报什么?”
“餐费。”
“什么时候的?”
“今晚的。可以预支吗?”
“没问题,但写申请了吗?何经理和孟总都签过字了吗?”
“这么麻烦,算了算了,我自己掏腰包吧。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得等上片刻。”
这时,我们部门的陈副经理走出来对我说:“孟总跟我交代过了,你可以提前走。”离开的时候,又跟端木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端木带我去净心莲吃素餐。佛像、经书、藏香,营造出一脉出尘的就餐环境。菜肴的审美功能远远胜过实用功能。盘子碟子均是专门设计,非常考究。而我们俗人吃素餐,最容易发出的感叹词就是,“好像啊。”那些以假乱真的香肠、肉丝、鱼片,简直是在引和尚犯罪。如果我们的口味本就是荤的,何必要这一份乔装打扮?
“你来我们公司做什么?”我问。
“谈合作。简单地说,我想收购华诚。”端木脸上有风云之色。
“……孟总,有这个意向?”我吃惊不小。因我知道,他是用全部的生命经营这个公司。公司已溶入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如果给了别人,岂不如同要他经历丧子之痛?
端木点头,“你应该知道他的处境很艰难。如果不卖,可能撑不了多久就会破产,加上追债的,搞不好还有牢狱之灾。卖了,至少,我可以保留华诚的名号,继续聘他做管理,追加资金,助他度过难关。对他是只有百利而无害的。”
这是成王败寇的论调。还是不一样的。我想,就像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明知有更优厚的条件,情感上总有不舍。情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我默默吃饭,不作评价。端木审查我,“你在为他担忧?”
“事实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是在帮他。”端木强调。
“也许是吧。但——”我忍不住想说,能不能不用赶尽杀绝、墙倒众人推的方式?想想,做生意不是慈善,也就闭了嘴。
“我回国后,一直想做个大一点的CASE。这样才能让董事会那帮老古董心服口服,华诚对我来说,是个机遇。我会把握住。”端木跟我碰了下杯,又唏嘘着说,“你不知道,去年,我妈妈向董事会正式提出拟让我做接班人,但遭到董事会的一致否决。其实我也不想做,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感觉屈辱。华诚事件给了我灵感,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我完全可以让股东受益。”
我难以描述内心的复杂感受:一边是辛苦打拼多年如今仍在苟延残喘的企业家,不得不为公司的出路作一个艰难的选择,另一边是根本不知财富为何物的富二代把别人的失意当作一次证明的机会。我不能光凭感情去说谁对谁错,企业间的收购合并恐怕也是常态。但,我们做事情恐怕都要问个意义。
“小舍,你曾经问过我,觉给我留下什么财富。我想告诉你。”我说。
端木诧异地看向我。
“他从小得病,心脏只有20年的承载量。每一天,都离死亡更近一步。但实际上,我们跟他又有何区别?难道我们每一天不是在面向死亡?我们也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啊。只是我们不知道生命的存量。因为不知道,所以觉得死离我们遥遥无期。所以,该干嘛还是干嘛。那如果我们知道了呢,如果2012真的到来?我们还这么过吗?我们还会觉得我们目前做的事情有意思吗?其实我一直会想,如果我们终究死亡,活着是为什么?你哥哥的选择是去爱人。用全部力气爱的时候,他超脱了死亡的恐惧。我相信他离去的时候并不痛苦,因为他爱着,并且他的爱会一直照亮我。这就是我从你哥哥身上得到的。现在,当我做一些大的选择的时候,我都会从死亡出发考虑问题。尘世的东西如果终究留不住,那么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看淡的。”
端木坐着不动,如老僧入定,很久后,他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我很奇怪你会觉得哥的爱伟大。他明明要离去,还要去爱你,让你承受失去的痛苦,这不是顶自私的一件事?他是为了尝爱情的滋味,为了自己的目的才接近你的。”
可是,舍,你怎能知道在爱情里我不是甘之如饴?只有欲望才能谈失去,我从不求觉要为我做什么,也没要他允诺我一生,哪来的失去?其实,再相爱的人也终究离散,没有谁能够生生世世,时间的短长跟宇宙比都是尘埃,有什么看不开?最重要的是彼此爱过。
但我没打算去说服端木。当一个人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你是怎么也说不服他的。就像他在收购的时候,只想会踌躇满志地想到自己的成就。
我为孟昀难过。但如果结局不可更改,我也会劝他,我们本来从无中来,就算现在两手空空,也不过是回到生命最原始也是最真实的状态。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
端木无奈地说:“今天的谈话实在太严肃。本来是想轻松一点的,就像男女朋友那种,结果差不多要成为一次商务晚宴了。”
“不会啊,晚餐很美味。”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以至于我们不能像别的朋友那样肆无忌惮。以前是哥哥,现在——”他耸耸肩,“我不知道是什么?你还坚守在哥哥的幻觉中吗?”
我摇摇头。舍不会明白觉这么多年对我的意义。他在我心里越来越像个亲人,有苦闷、烦恼都可以向他诉。觉的弟弟也相应地变成了我的弟弟。虽然他跟觉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我再也不会迷惑了。
我想起少女时期,在通往秦皇岛的火车上,他为我放一首开头是一声叹息的歌;在沙山他扣着我的手不要命地往下冲;在被白窗帘抚过的白色钢琴前,我心里很乱。没错,我曾经迷惑。如果觉跟舍一样健康,也许我还不一定会爱上他。少年,有无数个可能,觉应该只是最初的风景。但现在,不是那么回事。我没法把车开回到过去。
“我作茧,但不自缚。我的心是开放的,只是,还没有人留下痕迹。”我这样对舍说时,想到了孟昀。他算不算?
舍沉默了下,笑笑,“我想我被拒绝了。可是,沙沙,你知道哥哥临终时怎么说的吗?他说,如果你同样爱沙沙,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区别,我爱你哥。”
端木后背牢牢贴在椅背上,下巴抬起久久不动,他似乎被打击了。我知道我的话有点不留情面,但我不是他以为找到了的那个女子。
属于他生命的那个人,终有一天,会与他碰面。
“你回来了吗?”回到家,我摸出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
我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号,但是凭第六感知道是孟昀。
“刚回。”我复过去,“你怎么样?烧退了吗?”
“我很怀念你在我身边念童话的样子。你还来吗?”
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昨天,依旧是我做了饭菜给他送过去。他说他决定了一件事,很想好好睡一觉,问我有何办法。当时我包里正好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就拿出来念给他听。
“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做成男孩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他是一个男孩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他的想法却有点过分,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了。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干了。她的思想却越变越温柔和越女子气。‘我能和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感觉他在灼灼盯着我,我放下书,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眸,里头是春日的水,泛着星点的波光。我无端被这双眼睛吸引,想看到更多。忽然又一悸,心脏的部位仿佛被哪个拳头击了下,有点痛。我慌忙说,“只是个童话啊。书上就这么写的。”
我又翻找别的故事,越过那些爱情故事,最后找了这篇《老头子办事准没错儿》。
老妇人叫老头子用家里的马去集市上换点什么回来。老头子一路从牛、羊、鹅、鸡,换到了一堆烂苹果。酒馆里的英国人哈哈笑,觉得他回去一定要讨骂,可老头子坚信不会,英国人就跟他打赌随他回家。果然,老妇人对老头子每次置换都是热情洋溢地褒扬。“老是走下坡路,还老是那么开心,这件事本身就值钱。”我念给孟昀听。
他说:“老是走下坡路……呵呵,谢谢你给我打气啊。”
又念了几篇,孟昀听完后评价:安徒生是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