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的一个周末，我已经正式接到总部设在佛罗里达欧迪办公的聘用通知，我和太太在地下室里整理东西，因为每次搬家都是匆匆忙忙，很多东西已经随着我们南征北战好几个城市，却一直封在几十个大纸箱里从来没有打开过。反正每次买房子都是越买越大，就更无紧迫感要去收拾整理。这次听说佛罗里达的房子因为地势低都没有地下室，我和太太商议一定要好好地收拾一下，把“所有的垃圾都扔掉”。
我打开一个标着“为众文件”的大纸箱，一看原来都是20世纪80年代末我代表纽鲁克公司在中国长驻时写的传真。那时还没有电子邮件，与公司总部的交流都是用手写传真，每周的传真都装订在一个大文件夹里，左页是我给老板的，右页是老板回我的，在中国一驻就是四年，光是传真就留下了几十箱。后来全家搬回美国，我觉得这些文件留下了不少有意思的历史记载，没舍得扔就一起搬到了美国，从那以后一晃就是十二年过去，竟然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一只又粗又宽的超大号橡皮筋拦腰箍在文件夹上，我伸手去脱掉它，出乎意料地摘下一段不到两厘米长的橡皮条，其韧性全然不如千张丝，再轻轻一摘，又一分为二，其弹性竟然早已荡然无存！我甚为诧异，取下余下的长段，如法揪摘，不一会儿工夫只见脚下就是那只大橡皮筋“粉身碎骨”了。和前面的第一截儿一样，它们已经全无当年的弹性。我试了试箱子里其他文件夹上的那些橡皮筋，全一样是“马尾巴毛系豆腐——提不起来”。
我从小就是打皮弹弓的好手，对各种各样的橡皮筋不但是见多识广而且很有实际使用经验，记得后来到美国留学后看到美国的这种橡皮筋韧性特别好、弹力特别大时，还感慨过要是儿时打皮弹弓有这样的橡皮筋就棒啦。过去常听太太说“陈丝如烂麻”，却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这次用到橡皮筋上倒是挺恰当的。
这橡皮筋不如千张丝，究竟是不是因为它太陈旧了呢？表面上看很容易就得出这个结论，十几年了，肯定是老化了，这个结论乍一听还挺科学的。可是就在那只箱子里还有一个老板当年从美国带到中国去的橡皮圈的包装袋，里面还幸存几只同样的橡皮筋，拉了拉，弹力不减当年！差点犯了个心理学所说的“归因错误”。
其实那些被箍在文件夹上的橡皮圈的致命伤是“有张无弛”。当它们被拉成一个大大的圈子箍在那些文件夹上时，那是“张”。可是一“张”就是十多年，那弹力就在长久的“张”中渐渐消失了。
这多么像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啊。从上幼儿园到大学，从参加工作到晋职，从谈婚论嫁到生儿育女，我们的生活就好像是一只被绷紧了的大橡皮圈，张而不弛，不但不弛，而且是越张越紧，最终丧失了原有的活力。生活变得没有滋味，工作成了负担，身心交瘁，虽然外表还像那只橡皮圈，和原来一样，其实早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这一点我们中国人要好好地向欧洲人学习，连我一向比较赞赏的美国人在这方面和欧洲人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我们中国文化里从来就强调远大的志向和抱负，要精忠报国，要卧薪尝胆，要悬梁刺股，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忍辱负重，要坚忍不拔。这些都是美德，都是成功的要素。但是这些都是“张”，我们的文化里或者说价值观里缺少一个“弛”的概念。
西方人这方面做得好，和他们把生活看成是旅途的人生观有很大的关系。人生既是旅途，他们强调的是“有张有弛”，调节自己，享受人生旅途这个过程。我们中国人则强调目的地，我们有明确的志向和理想，不管这个理想是上名牌大学或是出国读研究生或是在公司里向上爬，总是一个目标又一个目标。我们的人生更多的是在赶路，既然是为到达目的地而赶路，当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前两年相继去世的著名相声艺术家马季和侯耀文，他们其实都还不老，用现代的标准说可谓“英年早逝”。巧合吗？其实不然。这些人因为是名人，所以常常可以从新闻媒体上对他们的私生活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一字以蔽之就是“张”。其实他们的生活非常代表现代中国人的生活轨迹，为了事业，为了名利，为了家庭，为了这个，为了那个，最后在“张”中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失去了韧性，失去了活力，甚至失去了生命。
我自己其实也曾是个典型的“只张不弛”的奋斗者。所幸的是，受父亲的影响自幼喜爱体育运动和动物，摔跤，游泳，打网球，养狗，养猫，玩鸽子，无形中比同龄人多了很多“弛”的机会。人和橡皮圈不同的是，在“弛”的过程中不但得以保持韧性和活力，还可以大大地增加韧性和活力。
有个朋友在国内名牌大学里念了工商管理硕士的学位，他和我谈起，学校请来了不少国际著名的商界风云人物来给他们讲课。我问他这些外国成功人士的讲学和国内的教授们最显著的不同之处是什么，他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老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强调人要有一个平衡和协调的生活，要有乐趣，要会休息。这似乎和让他们主讲的课题并没有任何联系，他们有的是金融界的风云人物，有的是汽车制造业的首席执行官，有的是国际贸易的专家，可是谈到成功的要素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强调和拼搏、奋斗似乎完全相反的概念。”看到我的这位朋友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我把橡皮筋的故事给他说了一遍，他连连叫绝说：“太棒了！太棒了！你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故事虽小，却有画龙点睛之效。”他的恍然大悟和建议提醒了我，我随即在随身携带的小纸片上写道：“有张有弛，橡皮筋的启示”。
等到动笔写这篇文章已是四年之后，不过这期间因为有在欧迪办公的经历，我对橡皮筋的性能比过去更加了解了。欧迪办公是世界上最大的办公用品连锁店，也是当之无愧的全球最大的橡皮筋销售商。我在那里工作时曾经参观过泰国的橡皮筋生产厂家，当我把从橡皮筋中得到的启发告诉那位华侨企业家时，他连连点头称是，说和橡皮筋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也完全知道橡皮筋有张有弛的性能，却从来没有把它和人生联想在一起。我从他的办公室向窗外看去，就在硕大的厂区里离办公室几十米的地方就是他们一家五口人的别墅。门前两条狗懒洋洋地在晒着太阳，一只公鸡雄赳赳地领着它的“三妻六妾”无所事事地转悠着，两耳灌进来的却是极不协调的隆隆的机器声。把别墅建在工厂里，这在西方企业家看来根本就是疯子的举动。估计这位朋友也是一辈子有张无弛的奋斗者。
成功离不开拼搏，坐享其成的事是没有的。但是拼搏不能是“小车不倒只管推”，那样最终会像那根橡皮筋一样失去了韧性和弹力，只能是车毁人亡。
人生是旅途，一路风光无限，只有懂得有张有弛的人才是能够成功并会享受成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