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发觉有一棵树已经对她有了感觉,它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于是,当她走到它的脚下的时候,它落下了两片叶子,一大一小,先后脱落。那两片叶子正好落在她的左肩和右肩,她感觉到了沉重,叶子的沉重令她喘不过气,她的身体向前倾斜,也正是因为这两片叶子,一下子就把她的背压弯了,虽然它们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它们只是想附在她的身上,听听她忧伤的心跳。它们根本没有想到会把她的背压弯。她险些被这两片叶子压倒在地上。她又向前走着,一阵风无缘无故的从她的背后走了过来,她感到了一丝丝寒冷。她看到了她的头发从头顶上落了下来,她的头发就是被刚才从她背后走过的风吹落的,而且还白了。她对于头发脱落头发花白没有感觉,要是原来在贵族家生活的时候,肩膀上有一粒灰尘,她都要把它弹下来呢。她现在只知道她的亲生儿子已经死了,死在了一个漆黑的夜里,死在了海底。一片月光把她眼前的黑暗赶走了许多,她看到了大海。她决定到大海边去。她朝着大海走去。她觉得,她看到了大海,也就看到了她的亲生儿子。一只鸟从她的头上飞过,它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连点声音都不曾留下。
安妮·莉丝贝特沿着大海的方向慢慢地靠近大海,靠近她想象中的大海,大海里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在大海边的夜晚里留下声音,他的声音是大海的声音,除了她能够听得懂之外,没有人能够听懂。她苦笑了一下,她为她的亲生儿子苦笑了一下。她发觉天上的月亮比她走得还慢。她走到哪里,月亮也跟着走到哪里。她还听到了月光在说些无边无际的话,月亮走到哪里,月光就说到哪里,而且月光说到哪里,她就听到哪里。
她走着走着,心情开始低沉了下来,比这个夜晚还要复杂。她的眼睛逐渐模糊了起来,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海,那可是她想象中的大海,她现在搞不清,是她在走向大海,还是大海在走向她。不过她已经感觉到大海是越来越近了。安妮·莉丝贝特已经走到了海边,她看到了海边有一块很大的石头,石头裂缝很多,她知道这是一块古老的石头。她坐在了那块大石头的旁边看着大海,大海也在看着她。海水已经跑向了她,跑向了她旁边那块大石头。她听到了海水和大石头交谈的声音,很快它们便说完了,海水退了回去,一直守候在大石头的旁边,一直守候在大海边。
她在等待她的亲生儿子的灵魂。她向大海招了招手,这是她最纯洁的手语。海水在哪里涌起,回答的声音就在哪里发出。夜深了,她感到寒冷。可怜的安妮·莉丝贝特又听到了她亲生儿子在那个三更半夜的救命声,此时,大海所有的声音,都重复着那夜她亲生儿子说过的话。
她的孩子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边,只能永远睡在大海里。她一直在想她的孩子只是在大海上作一次航行,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孩子到哪里去了。她一直在呼唤她的孩子。可怜的安妮·莉丝贝特也会想起由她哺养长大的贵族小公子。现在那个贵族小公子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她甚至有点讨厌那个贵族小公子了。
她想如果贵族小公子代替她的亲生儿子去死,她会拍双手赞成,虽然她觉得这很不道德。
每一次潮张潮落她都会认为是她亲生儿子的哭声。这一次,她看到了一件衣服朝她爬了过来。转眼间就到了她的脚下。她迅速地伸出手抓住了那件从海面上漂来的衣服,衣服上缠满了长长的海藻,她多么希望这是她的孩子的东西。但是她的希望在每次潮涨潮落的时候,会被一个又一个大浪吞没。在她眼前,就是一片大海,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谁也找不到她的孩子,除了上帝。
这是一件破烂的衣服,衣服上还有几只大虾在爬动呢。它们正在咬着衣服,安妮·莉丝贝特哭了。她想到了她的孩子在海底被那些鱼儿撕咬肉体的情形。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孩子正在痛哭着,她的孩子在海底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安妮·莉丝贝特,救救我!”她想着想着,也情不自禁地对着大海,对着大海的深处,对着她想象中的大海喊了起来:“我的孩子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吧!”安妮·莉丝贝特从大石头上走了下来,她开始沿着海岸,边跑边呼唤她孩子的名字。
她喊一句又回头看一眼,她害怕如果小安妮·莉丝贝特从水底爬上来,找不到她怎么办,她现在很在意周围一草一木的举动,她认为她的小安妮·莉丝贝特已经在大海周围落地生根,他的灵魂赋予了大海四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或许那块大石头就是他的头颅变得呢。她终于听到了一阵大海深处的声音,那一阵声音中间似乎夹杂了小安妮·莉丝贝特的呼喊声:“妈妈,快来救救我!妈妈!我还活着!”声音一浪一浪地飘过安妮·莉丝贝特的耳朵,她睁开了眼睛,嘴巴想说什么但最终又什么也没有说,她等到下一个声音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就对那声音说:“孩子,你在哪里呀!你活着你就快回来吧!”但是那阵声音并没有给她机会。
安妮·莉丝贝特太敏感了,她的神经快要失常了。她把一阵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都听成了她孩子的声音。她现在体会着她的孩子在那个遇难的夜晚的心情和处境了。她在扮演着一个死去的灵魂。她穿好了那件破烂的衣服,她就把自己想象成了小安妮·莉丝贝特。她蹲下身去抓了一把沙子,突然朝天空扔了出去,这时恰好一阵海风吹来,把那些扬上了半空的沙子全部带走了。
大海一片宁静,安妮·莉丝贝特多么希望天空能下一场暴雨啊!她多么希望大海能够重新波浪汹涌啊!总之,一句话,她想到了小安妮·莉丝贝特的那个遇难的夜晚。但是,天空依然是宁静的天空,大海也依然是宁静的大海。她跪在了海滩上,合掌默默地祈祷,希望上帝能够体谅她的心情。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她在海滩上跪了很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于是,她便想到了应该给她死去的孩子挖一个坑埋葬他不屈的灵魂。她像得到了上帝的允许一样高兴,高兴得用双手挖着泥坑。她想到了她身上穿着的这件破烂衣服就是她孩子的灵魂。她的泥坑刚刚挖好了,但一阵海水扑了上来,把她涌倒在地,泥坑被海水淹盖了。海水退去,她的泥坑被海水化为平地,什么都没有了。她有点苦恼,她在想为什么大海总要跟她做对,她的孩子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吗?现在她为她死去的小安妮·莉丝贝特挖一个小小的坑仅仅是为了埋葬孩子不屈的灵魂,也被大海无情地阻止。
安妮·莉丝贝特决定继续挖一个坑出来,她就要和大海作对,她不服气,她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被大海吞去了生命。她又为她死去的孩子挖起灵魂的安身坑来了。她挖啊挖啊,她把她的手指都挖破了,鲜血流了出来。她的手上沾满了或大或小的沙子和泥土。但她感到快乐,她并不感到疼痛,她能为她死去的孩子挖上一个安葬灵魂的坑,她感到十分地高兴。那个仅仅容下她孩子的坑快挖好了。她把她的孩子想象成像贵族小公子一样大小,能够埋葬贵族小公子的地方也能埋葬她的亲生儿子。
又是一阵海浪冲了上来,再一次把可怜的安妮·莉丝贝特冲倒了,她刚刚挖好的坑又一次被海水淹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又是一片平地。她现在又伸出了她的手,那一双出血的手,在沙子上挖了起来,她挖啊挖啊,一个坑又被挖好了。这一次海水没有来,安妮·莉丝贝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她静静地坐在沙坑的旁边,她微笑了,她似乎看到了她的小安妮·莉丝贝特安祥地躺在了这个沙坑里,他只是睡着了,月光是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安妮·莉丝贝特又掉转头回望她身后无边无际的大海。她突然看见了大海的深处亮起了灯光。一艘大木船从海底浮了上来,船头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多又大又亮的灯笼挂满了船头和船尾,照亮了大半个海,好像太阳从海底升起了似的。大木船上站满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海鸟,它们像卫士一样守护着船头的那个年轻小伙子。
她站了起来,她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还举起了流着鲜血的手。
她看到大木船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看见那个年轻小伙子在船头脱下了身上的破烂衣服在朝她摇晃呢。她听到了那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妈妈,我还活着!妈妈,我还活着!”安妮·莉丝贝特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这是她的亲生儿子的声音,她的儿子还好好地活着,她的儿子回来了,她的儿子在大老远处就喊着她的名字。她幸福地哭了,她的泪水掉进了大海里。她心里也在默默地喊着他的名字,她的眼睛被泪水打湿了,模糊了一片,当她伸出手擦干净她眼睛里泪水的时候,大木船不见了,大木船上的小伙子不见了,大木船上的灯笼也不见了。
这下可急坏了安妮·莉丝贝特。她简直快要把她的眼睛擦破了,但是大木船和她的孩子还是从大海上消失了。她怀疑她的眼睛有问题,她又像小孩擦眼睛一样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但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安妮·莉丝贝特在沙坑边哭了起来,她边哭边喊:“我的孩子,你活着就快回来吧。我的孩子,你活着就快回来吧,妈妈想你呢,妈妈想你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快回来吧,我可怜的孩子!”
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她除了听得到自己的哭声外,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把她的哭声全送给海风了,她希望海风能够把她的哭声带到大海的每一个角落。
她刚刚哭完,大海就汹涌澎湃,海风像海浪一样一阵比一阵强劲。天空中乌云密布,月亮被赶走了,雷声轰轰,电光闪闪。一个暴风雨之夜来到了,她很高兴,她又可以回到小安妮·莉丝贝特遇难的那个晚上去了。
安妮·莉丝贝特站了起来,她敞开怀抱向大海迎了上去。暴风雨袭来,转眼间,她就被暴雨打湿了,暴风把她吹得东倒西歪的,她瘦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打击了,她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白了,她被暴风吹倒,她又马上站了起来,紧接着暴风又把她吹倒。但是她又马上站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孩子在大海深处观看她是怎样不屈服于暴风雨的。又一阵狂大的海风向她吹了过来,她被再一次吹倒。
就在她再一次被海风吹倒的那一刻,她回头看见了她用双手第三次挖的沙坑已经被暴雨渐渐地淹盖了。又是一次洗涮,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这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她的孩子的坟墓又被化成平地。
她已经没有哭声和泪水。大海的狂风就是她的哭声,天空的暴雨,就是她的泪水。狂风不休不止,她对大海的诅咒也不休不止。
一道闪电从遥远的天空打了下来,这道闪电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安妮·莉丝贝特的后腰。
安妮·莉丝贝特被打倒了,她的全身骨骸被打碎了。她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她在海滩上抽搐了几下,她的全身没有了知觉。她没有感到痛苦,相反她感到了无限的快乐。当她的眼睛最后一次看到这世界的模样的时候,当太阳把第一道阳光送进了她的眼睛里时。她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