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去公园里玩。那时,我正在斟柠檬水,11岁的儿子阿迪拿着一根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手杖似的东西一路叫喊着朝我走来。我惊讶地抬起头,那手杖似的东西原来是一条蛇!我不由吓了一跳,把柠檬水打翻在地。阿迪大声对我央求道:“这是一条无毒蛇呀!我能把它养起来吗?”我出自本能想说“不行”,但是阿迪一副极认真的目光望着我。阿迪是我三个孩子中最小、也是我最牵挂的一个。他4岁时双耳做手术,接着又进行语言疗法。一年后他父亲去世,同年医生对他做出诊断:阿迪是学习障碍儿。因此他在小学低年级时不得不进低能儿班级,还聘用了家庭教师。和许多残疾的孩子一样,他头脑聪明,但总认定自己很笨,比别人差。
听说孤僻的孩子对动物很感兴趣,因为动物们会无条件地接受他们,阿迪从小就喜欢动物,只要他一走近,狂吠着的狗会对他摇头摆尾,毫毛竖立的猫也会对他亲热地咪叫。
可是在我们住的公寓里,养猪养狗是禁止的。
我望着阿迪的目光,又打量着瞪得圆圆的蛇的眼睛。蛇伸舌头朝着我甩动着,我不由打了个寒噤:“你打算养在哪里?”
“养在我的水槽里啊,我盖上盖,绝对不会给妈妈添麻烦的!”阿迪央求
道,把黑色花纹的蛇捧到自己的脸上,“好不好啊,妈妈!”
我至今还不知道当时为何会答应他。总之那天阿迪把蛇一起带回了家,还给蛇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哈利兹”。从那天起,哈利兹便成了我们家的家庭成员。
一回到家,阿迪立即着手替哈利兹搭建住处,他把75公升的水槽打扫干净,里面又放入石块和泥土,角落里还插了一枝能让蛇攀登的树枝,还装进了保暖用的灯泡。
我很为阿迪的工作而感动,哈利兹被牢牢地收在玻璃罩里,因此我也敢放心地看看这条长着长花纹的蛇了。
“它不会咬妈妈的。”看见哈利兹寒滋滋地伸出舌头,我吓得连连后退,阿迪见我那一副害怕的模样,对我说道,“蛇是用舌头在观察自己周围的动静啊。”
对一个患有失读症的少年来说,读书简直如同受到拷打,虽然家庭教师说他已经克服了幼时的障碍,但他以前从来没有愉快地读过书。可是自从哈利兹来我家以后,他已经去图书馆阅读了许多有关蛇的书籍,使我们大吃一惊,想不到他竟然从书本上学到了这么多的事。
更使我们吃惊的是,阿迪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同意他把蛇带去学校后,他的变化更是日益显着,他(六年级学生)在班级里比大多数同学都长得矮小,但他能耸着肩大模大样地把蛇带到学校了,哈利兹整个春天都陪伴着阿迪在教室里度过,好像很能适应新的环境。不久,阿迪只要把手伸进水槽里,哈利兹就会沿着他的手指往上爬,在操场里悠然地盘在阿迪的脖子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自自在在地舔着阿迪的面颊。
不久哈利兹回家来了,我们家迎接哈利兹的,是作为阿迪生日礼物的一对王蛇。阿迪给这对新来的蛇起名为“梅伊贝尔”和“萨姆”。
王蛇们还很小,有50厘米长,身上长着褐色和黄褐色掺杂的花纹,显得非常漂亮。“你怎么分雌和雄啊?”我问阿迪。
“一看就知道了,”阿迪很自信地答道,“等它们生出小蛇来以后,我要把小蛇卖了,做我大学的学费。”
大学?着实使我大吃一惊。蛇使阿迪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头脑很不好,现在突然说要去上大学了!
夏天结束,秋天来临,哈克(哈利兹的爱称)和阿迪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阿迪骑自行车出去时,常常把哈克一起带去,有时把它装在口袋里,袋口用细绳扎着,有时让它缠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阿迪捧着哈利兹站在通向大门的小道上嚷着:
“哈克被车把夹了!”
怎么回事?原来缠在自行车车把上的哈利兹被车把夹了,哈利兹很可怜地负了重伤。
昏迷中,阿迪用绝缘胶布替它包扎了身体。哈利兹一动不动地躺着。阿迪又一整天守护着哈利兹。
星期一,阿迪双手捧着哈利兹去兽医院,我至今不会忘记医生看见他那副虔诚的模样时露出惊诧的表情。
“嘿,我还从来没有替蛇治过病呢,”医生咳着嗓子说道,极其小心地打开绝缘胶布,察看后又小心地包上,说:“我想,最好还是这样顺其自然。”
还好哈利兹捡回了一条命。
中学一年级,对孩子来说是很严酷的一个学年,何况对内向而无自信的阿迪来说,在新学校的生活自然像做噩梦一样。但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阿迪了。
我想起在小学最后一天班主任老师对我说的话:“可以说,有了哈利兹,阿迪才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自己有着其他的孩子没有的东西,就是说,他知道他有着使别的孩子感到佩服的东西。对阿迪来说,这是最宝贵的啊!”
托了蛇的福,一年前还很孤独的少年终于笑颜绽开了,阿迪终于昂起头挺着胸堂而皇之地走进满是新同学的校舍里去了,阿迪完全知道别的孩子在如何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您看,那个养蛇的就是他啊。”
三条蛇现在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天,为了让哈利兹运动,我们把它从水槽里挑出来放在浴室里,不料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惊得我们全家到处搜寻,原来它在阿迪的抽屉里舒舒服服地盘踞着。
哈利兹蜕皮时,我们大家都忘情地注视着。哈利兹柔软地游动着从旧皮中滑出来,旧皮完整地留在它的身后,阿迪极小心地把旧皮捡起,像藏宝贝似的把它放进皮鞋盒里。
那年春天,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哈利兹不知为何突然全身痉挛,据我们所知,在哈利兹的环境里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当时阿迪哭哭啼啼地跑到我这里说:“快,快,哈克的样子很奇怪!”我跑去一看,梅伊贝尔和萨姆在水槽里的老地方盘踞着一动不动。可是哈利兹在一边痛苦地翻滚着,不住地摇动着舌头。我慌乱中抓起自行车的钥匙,阿迪压着哈利兹把它装进口袋里。一路上哈克简直像被恶魔缠住似的不住地扭动着。
兽医打了一针磺胺嘧啶,看来很有效。哈利兹渐渐地稳定下来。阿迪也轻轻地抚摸着它,于是哈利兹徐徐地探起身,舔着阿迪的面颊,而且缠在阿迪的脖子上。
以后几个星期里,它渐渐恢复了健康。可是那痉挛还时有反复。我们又去找兽医,兽医又给它打了一针磺胺嘧啶,哈利兹暂时稳定下来。但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它在阿迪的膝盖上很疲惫似的一动不动,身子细细的,皮肤也失去了光泽。阿迪抚摸着它的身体,它想抬起头来,但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只有一次,它弱弱地伸出了舌头,可是只是像行将消失的蜡烛光一样,而且就这样一动不动了。
从阿迪的面颊上无声地淌下了眼泪,我也一样。
以后的一年里,阿迪渐渐地成长,身高也到了一米八三,体格像是足球运动员一样。他安然无事地结束了高中生活。现在他已是大学生,在医学系严酷的必修课程上取得了优秀的成绩。
阿迪没有培养出王蛇的孩子。读高中时他还喂养着梅伊贝尔和萨姆,但最后他把它们赠送给了大学的生物系。对阿迪来说,梅伊贝尔和萨姆毕竟是不能替代哈利兹的。
阿迪的抽屉里至今还放着风干的蛇皮。去年阿迪离家去住大学的宿舍时,我想趁这时把它扔了。当我拿起来时,阿迪用怯怯的目光望着我,说道:“太无聊了!”
阿迪轻轻地抚摸着蛇皮,说道:“我很想哈克……那是一条好蛇。”
哈利兹真是一条很好的蛇。它使孤寂而内向的少年第一次发现了真正的自我价值和实现自己应有价值的可能性。我太感激它了。
令人怀念的哈克——谢谢!
(李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