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听娘叫过自己的小名了。
儿子8岁那年,也就是从爹跟别人私奔的第二天开始,娘就再也没叫过自己的小名。其实,儿子是有小名的,儿子的小名叫蛋蛋。
爹是个木匠,爹的木匠活名扬方圆几十里。爹在做木匠活时认识了雇主的女人,爹跟她好上了,木匠活没干完,爹就跟她连夜跑了,从此便音信全无。
娘是在雇主找上门的时候才得知爹拐了人家的女人跑了的消息。娘一下子惊呆了,傻了。娘不相信,这是那个和她从小一起放牛、两小无猜的哥做的事吗?娘一百个不信!一夜之间,娘的头发全白了,人一下子苍老的许多。娘知道,爹不可能回来了。天亮了,儿子迷迷糊糊中听娘说:蛋蛋,你爹不要我们了。这是娘最后一次叫他的小名。
第二天,娘把他叫到跟前,娘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以后,不许再提你爹!娘的脸色好吓人。就是从那天开始,娘不再叫他的小名,只是用“哎”。他听着很别扭。他想让娘改口叫他们小名。可娘的脸阴沉着,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他只好憋住了。从此,娘和他之间的称呼简化成了简短的两个字:“哎?”“嗯!”
每次听到小伙伴们的爹娘都叫他们小名,而他好像没有了名字。他好羡慕好羡慕。有一次他忘了,说话带了一句俺爹,娘听见了,狠狠地打了他一顿。那一刻,他恨死了爹,都是爹不好,爹不要他们娘俩了。
他几次都是在梦中听到娘喊自己小名笑着醒来的。醒来一看四周一片漆黑,泪水止不住滚滚而下,打湿了厚厚的枕巾。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叫爹,不说关于爹的一个字。
没有了爹就没有了顶梁柱,日子变得了无生气,可娘却变得出奇的坚强。娘断然拒绝了媒婆们的好意,因为娘的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娘和村里的大老爷们一样推车、耕地、扛大包,一样外出打工。村里人不再把娘当女人。
娘把他送进校门。从此,他有了学名。从那时起,娘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边,只叫他的大名。
他学习很优秀,高中毕业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4年后,大学毕业,他在城里找了工作,结了婚,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不止一次动员娘跟他到城里住,娘迟迟不肯答应,娘说我还能动,等我不能动了就去你家住。娘隔些日子给他送来新鲜的蔬菜、杂粮,每次来,娘依然公事公办地喊他的大名。
每当听到妻子叫着儿子的小名喊吃饭,他心里就莫名地产生一种冲动,那一刻他多想妻子就是娘,多想听到一句:蛋蛋,吃饭了!很多次,听着妻子的喊声,他转过身,泪水潸然而下。
渴望、失望,失望、渴望。树叶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转眼30年过去了,娘老了,娘走路都困难了。娘病了,娘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娘把他叫到床前。娘伸出干枯如柴的手,嘴唇青紫,眼圈乌黑,眼睛塌陷。娘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麦熟一晌,人老一时。娘知道,娘就要走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爹那老东西过得怎么样了?他那气管炎的毛病重了没有?自从你爹走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叫过你的小名,你不要怨娘心狠。娘亏欠了你的,到下辈子再还吧。知道吗?你的小名是你爹起的,为了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我和你爹争论了三天三夜。娘现在就一个心愿,能让我再叫你一声小名吗?”
他的身子猛然一颤,就在昨天,爹的女人来信了,说你爹走了,临走还喊着你娘的名字。
他噙着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娘的嘴唇哆嗦着,努力地张着嘴,他知道娘要喊他的小名了。30年了,这是娘第一次喊他的小名。他竖起耳朵,紧紧拉着娘的手,紧张地等待着那句别了30年的声音。娘的嘴唇动了,突然娘的嗓子传出呼隆一阵巨响,紧接着一阵猛咳,娘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几下,就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息。病房里鸦雀无声。
蓦地,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喊声——
蛋蛋——
哎——
蛋蛋——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