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还是去县城看看吧。
话音刚落,便见父亲背着一大捆青草回来了。一斜身子,进了院门,一屁股坐在羊圈前的土台上。我忙跑过去给父亲解绳扣,父亲说,没事,我来吧。从草捆中抽出身来,父亲掏出一根纸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父亲说,也没啥丢人的,没考上就没考上,去看看到底考了多少分。
高考结束后,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愿出院门,整天整天待在家里。父母很替我着急,有几次听见母亲背着我在西厢房和父亲叨咕,这可咋办啊,别把小子给憋坏了。
那段时间父母小心翼翼,吃饭待我像客,谈话也极力回避高考的事。父亲一劝我到亲戚家转转,我就粗声粗气地一口回绝,他倒不计较,蹲在一旁默不作声。快大秋了,地里的油菜籽成片成片地黄,父母也不敢叫我去割。每每他们下地干活时,母亲总说,小子,看着猪,别让它进了家。我知道,这是母亲给我台阶下——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猪又怎能进去呢。
其实,那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考不上,就去大同做工(姐夫在那里的建筑队)。而在内心深处,我又不情愿。
这日,父亲终于打破了这沉闷的局面,要我去县城看看。
第二天,父母摸黑爬起来张罗着给我做饭。我也要起,母亲说,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呢。朦胧中,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把小子送到小坝子村,要送他上了车。父亲应了一声。路上多开导他,考不上也别让他瞎想。父亲又应了一声。
走的时候,父亲说我送你去。我说,这么大了,谁用你送。但父亲一再坚持,于是我远远地走在前边,父亲走在后边。父亲要和我说上一句话,非紧跑几步,等我沉闷地应声后,便又很快地被我甩开了。
等车的工夫,父亲焦躁不安地往山那边张望,盼望山道上能尽快看到班车的影子。父亲问我热不,我说不热,可他还是固执地小跑着从附近农家给我舀出一瓢水来,车大概还来不了呢,先喝口水。我说你先喝吧,父亲说,我不渴不渴。等我咕咚咕咚喝个差不多了。父亲才一仰脖儿,把剩下的水喝光了。
车来了,父亲忙不迭地把我推上车。车上人多,我手抱栏杆直挺挺地站着。父亲在下面踮着脚急急地敲着车窗:找个地方坐,找个地方坐,我没搭理他。等到汽车轰轰启动后,我突然发现父亲卖力地挥着他手中的旧帽子,边追边喊:考上考不上也赶紧回来,别瞎想啊——我一闭眼,泪水便淌了出来。到县城后,我没敢去学校,看到几个同学,他们没有提到我的事,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随后,我就到要好的同学家玩去了。一天在街上我偶遇一个同学,他突然有点诧异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爹到学校找了你好几趟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当天从同学家赶往县城,又跑到学校,班主任说,你爹找你好几趟了,急得不行。那我爹呢?他回去了!班主任显然有些迁怒于我。
我坐上车火烧火燎地往家赶。在小坝子树下了车后,到家还有8里路,我甩开腿一边走一边猜想着家里的情形。转过一个山梁时,突然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影急急地往这边赶,等稍微走近些,方看清楚是父亲,我赶紧跑了过去。母亲可能也看到了我,突然就僵僵地呆立在原地不动了。我走过去,母亲啜泣着,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褂子的前襟上。一旁的父亲也忸怩不安,嘴里不停磨叨着,小子都回来了,你还哭啥呢,哭啥呢。
原来母亲正打算和父亲一块到县城去找我。
回去后,母亲把锁好的门一道一道打开,从米柜里舀了几碗上好的黍米,今天中午咱们吃糕,说完便在锅里咣当咣当地淘米。末了,他们去碾道推碾子,我要跟了去,母亲说,你先歇着,有我和你爹就行了。父亲也附和,你歇歇,房梁间别着几本古书,拿下来,躺着看一会儿吧。
随后几天,我跟着父母下地割草,拣菜籽,开始有说有笑的了,父母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已打定主意到建筑队去干小工了。
父亲那几天常常出门,问母亲,说是去了亲戚家,有时一走两三天。我也没理会,只是耐心地等待姐夫回来,然后让他领我去大同打工。
突然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同学。一顿饭吃过后,同学们邀我一块回去复读。我把打工的想法讲出来,他们纷纷说我傻,随后分析了许多我学习上存在的优势。在我家住下后,他们又劝了我整整一个晚上,我便有些回心转意。第三天,母亲从炕柜里拿出300块钱交给我——我去复读了。
一年之后,我考上师范。几个同学才讲了一年前的事。原来,父亲借口去亲戚家,却是风尘仆仆地到周边各个村找他们,劝我回去复读。“当时你爹一再叮嘱我们,不要把他找我们的事告诉你。”
那一刻,我虽竭力咬住嘴唇,泪水还是禁不住流了下来。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宽厚、无私、贴心贴肉而又彻头彻尾——大爱无涯。
(马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