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块三毛八。”
当生猪收购站那个鹰钩鼻子把那些大的小的软的硬的票子推到爹面前时,爹似乎被他们吓住了。半天才想起伸手,伸到半道又缩回去了。哈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鹰钩鼻子:
“七十四块——三毛八?”
“没错,老头。”鹰钩鼻子不耐烦了,随手把钱一划拉,说:“一边去,老头。”
钱出溜到了桌边,两张小票顺桌角滑下,在冬日的黄昏中飘飘洒洒。爹慌慌地伸手去抓,票子像是故意跟爹捣蛋样左扭右摆最终还是巧妙地落在了地上。不等爹弯腰,我麻利蹲下,捏起它们拍打拍打又捋得平平展展递到爹的手上。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去年队里分红,爹和娘干了一年分了十六块四毛二。这七十四块三毛八比十六块四毛二多多少呀,我算不清,也顾不上算清,只知道欢喜地咧着小嘴看着爹。
爹好像不会笑。见着这么多的钱他也不笑。爹“呸呸”往拇指和食指上吐了些唾沫,把钱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点了两遍,又在桌上蹭了几下,最后大票在下,小票在中间,几个硬币规规整整码在最上边,一卷,掖到黑棉袄里面。
“回啦。二小。”
我站那里不动。
“家走呀。”爹催我。
“爹——你说猪卖了给我买挂炮……”
爹愣了愣,手抬起来,我仰脸盯住爹的手。爹的手把没扣住的黑棉袄扣子扣好就放下了。
“爹——”
“啥时候了,铺子都关门了,下回吧。”
我的心一下凉透了。要不是爹说过卖了猪给我买一挂炮,我才不跟他跑二十多里冤枉路呢!下回,下回在哪儿呀,从我记事起,这是我家卖的第一口猪。
“爹——”我喊着,泪蛋就要掉下来。
爹不看我,端起车把在前面走了。
再有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我们这儿叫小年。街旁那家灶屋里飘出一股好闻的猪肉白菜炖粉条的香味,诱得我使劲吸了两下鼻子。结果,连收购站厚厚的猪骚气都吸进去了。
我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极不情愿地撵爹去了。
出了公社这条小街就是高高低低的黄土路了。远远的庄子上有一缕缕白烟升起,一两只回窝的鸟急急地打头顶飞过。我跟在爹后面,脚踢着土坷垃心里骂着爹。还是爹呢,说话不算数,谁跟你叫爹呀!我故意走得很慢,慢着慢着就看不到爹了,我干脆一屁股坐在路中间。等一会儿就听前面喊:“二小——二小——”我不搭理。又是几声:“二小——二小——”我磨磨蹭蹭地站起。等又看到爹时,爹蹲在路边数钱。见我过来了,爹把钱掖到怀里,拍拍棉袄。
“坐上吧。”
我一扭身,给爹一个脊梁。
“坐上吧,二小。”爹架好车等着我上去。
我想起爹怀里揣着七十四块三毛八,爹答应过给我买炮说话不算话,心里就堵上一个大疙瘩,我想起爹晌午跟我一样喝了两碗红薯面疙瘩,推着二百来斤的猪走了二十多里地,爹的个子好高好高,爹的背已经有点驼了。爹这会儿驼着背端着车把等我上车,心里的疙瘩就软了,化了。
“爹——”
“上去吧,推着走快点儿。”
天差不多黑透了,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传来。车轮吱扭吱扭叫着,在黄土路上滚动,颠得我上下眼皮直打架,风呜呜地吹着,棉袄变得跟张薄纸一样。好冷啊,怎么还没到家。什么东西搭到身上,暖暖的。我闭着眼抓一把,噢,是爹的大棉袄。爹推了我一路,该下来走走了,可浑身酸软,一动也不想动。好像是过桥了,那座长长的石拱桥。车头翘起来了,高高的,车屁股又撅起来了,高高的。迷糊当中,听到哪儿响了一声“当嘟”。好了,过完桥,再有一里多就到家了。想睁眼看看爹,却怎么也睁不开。
睡得好香啊,谁在那里说话,烦死人了。
“他爹,不对呀。”
“不能吧。路上点几回都够数。”
“唉,对不上呀,别是丢哪儿了吧。”
我打了个尿颤惊醒了,睁开眼,外屋亮着灯,爹和娘正在说什么。说什么,听一阵,想起爹的大棉袄,想起桥上那一声“当嘟”。想说不敢说,不说又不甘心。
“爹——”我试探着小声叫。
“睡你的。”爹极不耐烦。
我壮壮胆子,声音再大一点儿。
“是不是丢桥上了,我好像……好像……”
“啥?”爹从外屋冲进来,娘端着油灯忙不迭跟在后面。
“你说啥?”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老大老大,晃晃悠悠的,看得我心里发毛。“过桥时,我好像听见……”
不等我说出听见什么,爹抡圆了胳膊,照我左腮帮子上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左半边脸顿时热辣辣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
从记事起,这是爹第一次认真地打我。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我生怕爹再来第二下,第三下,忙抬起胳膊抱住了头。
爹只打了那一下。等我放下双手哆哆嗦嗦走到外屋时,爹和娘都不见了。我扑到院门口,只见夜色中晃动着一团红光,很快地远了,远了。
我躺在一动就吱吱叫的破板床上,睁大了眼看着黑乎乎的土墙。鸡叫过头遍了;鸡叫过二遍了;鸡开始叫三遍了……
门响了,我忽地跳下床往外跑。
娘进来了,手里拎着家里那盏小灯笼,一脸的疲惫和欣慰。后面是爹。爹的个子老高老高,进屋时都要弯一下腰。看到我,爹笑了一下,笑得很涩很涩,“找到了,二小。”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见爹笑。
爹的右手探得紧紧的,慢慢伸到我眼前,又慢慢地张开了手掌。
手掌上,静静地躺着一枚五分硬币。
那一年,我刚刚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