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选总统时我28岁,我的家庭立刻被卷入了媒体的漩涡中,尽管我们对聚光灯并不生疏,但还是对它的来势迅猛感到不舒服。当然,这一切的中心是父亲,但我们其余的人也都跟着成了媒体焦点。
我沉迷于最初的那些夹杂着更多个人情绪的愤怒姿态,仿佛我的责任就是让全世界都参与对我家庭的伤害。我的愤怒带动和激起了别人更大的愤怒。
在我的想像中,我与父亲谈到过这些。我告诉他,我多么希望能将已发生的事情,再以不同的方式重做一遍。没准我们的不同政见,会被各自视为惊人发现,而不是已有的争斗。在我的想像中,他的眼睛亮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点头,好像在说,“我真高兴,我们现在终于可以谈论它了”。但是这一切,只能是我的想像而已,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相去甚远。
现在,我总是希望能再听听父亲的声音和他讲的故事,他那蔚蓝闪烁的眼睛,照亮了孩子的心灵和想象力。如果我们在牧场,他就会分别将两种鸟放在头上,向我指出它们之间的区别。我至今还是没搞清楚二者的区别,但我不能再问他了,他也记不住了。我希望我们能再次骑在马背上,在绿色的山坡上奔驰——但他再也不能坐在马背上了。
有一次,在我们去牧场的路上,他停住车,告诉一个正在山坡上的人说,他所采摘的蓝羽扇豆是受保护的植物。父亲非常礼貌地对他解释着,于是那个人抓着他的非法采摘之物,马上从山坡上走了下来。父亲总是希望,无论何时何地,花草和野生动物都应有自己的归属之地。我在5岁时,就能辨认出哪条是响尾蛇,我知道用绕一个大圈的方法来躲避它。我也知道,除非万不得已,千万别伤害它。
我父亲正在缓慢却绝对地变得与往昔不同了。我实在想知道自己还能从父亲那里学到些什么——关于大地、关于马、关于鸟的飞行路径,还是关于只能在特定地方才茁壮成长的植物。记得他甚至可以在牧场的橡树林里,为寻找一棵幼苗,浑身被雨淋得透湿。
他坚信应该让孩子们对生活中的灾难做好准备,否则一旦灾祸发生,震惊和突变将使他们措手不及。他会给我们设想一些情景,让我们面对和处理,然后耐心地教导我们,让我们明白——面对人生危难,唯有知识才能给予帮助。
有一次他问我:“如果你的睡房起了火,堵住通往门口的路,你怎么办?”
在电影里看过许多类似情景,我立刻回答道:“我跑着穿过去。”
“那你就会死掉的,”我父亲平静地说道,“当你与火焰的距离近至两英尺时,高温就会灼伤你的肺。”
“那我就打碎玻璃跑到院子里去。”
“那好,”他点头称道,“那你用什么方法打碎玻璃呢?”
“用椅子。”
我几乎立刻清楚地意识到,教程的重要部分即将开始了。因为这时的父亲,就会探身向我用非常缓慢但认真的语气对我说,急切地希望他的忠告能在我心中扎根。“你拉出一个抽屉,”他这样告诉我,“用它来击破玻璃。那样,形成的就是一个齐整的缺口,你爬出来时就不会被玻璃划伤了。”
他教会我怎样防御火灾、怎样面对空袭警报和地震,但是他就是忘记了教会我如何面对将要失去他这一灾难。他没有教我任何方法来面对我的幡然悔悟——一段时间我曾愤然离开,毫不客气地推开他伸出的双手、故意恶语伤人,刺痛了他的心。这些是深藏在我内心的痛苦记忆,真希望还有治愈的可能,可我还没有找到。
新的发现也总是包括在一个失去父母亲的故事里。当你偶然打开一个抽屉、一本书、一盒信件的时候,你才发现许多以前你不了解他们的地方。你可能在他或她喜爱的书角上,读到了他们随意潦草地写下的某些词句,或是你偶然看见了一封你没想看的信。有时我们只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才真正理解他们。我母亲仔细地整理过抽屉,在父亲的一个抽屉里,她发现一封他给我的信——一份草稿,但他始终没寄出。那是在我的自传刚出版时,他表述了如何对我的愤怒伤透了心,他希望我们全家重归于好,他回忆了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在信的开头,他这样写道:“我马上就要81岁了……”然后他又划掉了他的年纪,在那行上面写道:“现在已81岁了……”
我可以想像他曾怎样拿出写好的信——可能很多次。随着时间缓慢地推移,他大概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快到了尽头;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多少次拿出、改动、重读了这封信,而如今,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把它寄出。他在信尾这样写道:“亲爱的帕蒂,请不要带走我们对真心爱着和想念着的女儿的珍贵记忆。”
这封信现在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它的周围是如此寂静,让我每每生出愿望,我多么想能和他再谈谈信中的内容,但是,他的记忆可能已经埋在地下了。
当人们离去时,他们也同时带走了他们全部的隐私和秘密——烛光闪耀的快乐记忆以及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们走了,也带走了一切。而尚存的我们却被留在黑暗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从问起,想说的话并没说出,只因我们到得太晚了。
即使没有疾病,那些80高龄的人的生命通道也已经开始变窄了。父亲在给我写那封信时其实就已经预感到了。我不知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我能得到消息,在半夜,还是黎明?无论何时,我心已清楚地知道,我父亲将平静地走过通道。
昨天,我在针灸师的桌上睡着了,身上插满了为了达到通经活络目的的银针。我趴在桌角沉睡过去,进入一种充满栩栩如生梦境的睡眠,它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真实感。我看见父亲从自己的身体中脱离开来,81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精力充沛、带着喜悦笑容的年轻人。他是那么强壮有力、那么朝气蓬勃,正张开双臂,走向母亲,并且让她放心,说一切都会很好的。
诚然,事情可能会有所不同,一切还是会很好的。摆脱了过去的悲伤、恐惧以及持续的疼痛,生活会有它新的定义。此刻,就是等待。就像在电闪后开始数着秒表,期待着你知道即将到来的雷鸣,预测着暴风雨何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