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尘封了三十年的日记里,捡拾了几个小段子,拙劣地串成这篇日记体“小说”,为的是怀念我的一位老师——题记。
一九七六年九月一日 晴
早饭后,我带上极其简单的“行旅”——把板锄,一担粪箕,一只我的爷爷用过的一尺见方的小木箱,向我即将开始初中生活的目的地——红色农场五七中学,轻捷,愉快地走去。
未及两里,遇上了同村的张强。他也是到学校去的,不过,他并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是手上捧着一本书,说是上期借到一位同学的,今天要完璧归赵。似乎他根本就不是去开学的。唉,他是老生,油了。到明年这个时候,自己也许跟他差不多吧,哦,不,千万别这样!
张强是这所学校的第一批学生。路上,自称“老长征干部”的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学校的规模,环境条件,炊事员的脾气,各位老师的特征等等。还特别叮嘱了一件事,这就是关于“眼镜蛇”。他是这样介绍的:这所学校是去年创办的,取名“红农五七子弟学校”,只有四个老师,二十八个学生,哦,现在不止了。前身是农场的机务队,只有两栋房子。操坪虽然很大,而且是个规矩的长方形,只因为师生们忙着开田土,挖鱼塘,建菜园,忽视了对它的整治,所以杂草丛生,“操坪”也就成了“草坪”。加上学校没有围墙,所以常出现蛇,其中有一条“眼镜蛇”,很大,很滑,很刻毒,同学们都不敢接近它。他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到了那里也要小心防着,特别是晚上睡觉……他说的有声有色,配合着手脚的协调动作,使我越听越悸心,越听越害怕。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茫然地问他:“那,咬伤过人吗?”
哈哈,他得意地笑了两声,“不用担心,看看它吧,学学英雄人物对你有好处!”他扬了扬手中的书,神秘地对我说。随即将书抛给了我。我因为没注意,书掉到地上了,正正地躺着一个字:《剑》。
一九七六年九月四日 阴
开学几天了,今天才排座位,有些同学回家几趟了,我因为离家比较远,就把别人回家的时间用在“磨剑”上。
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三十多岁,中等个头,偏瘦,三角形的脑袋上嵌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虽然如此,看上去还是显得很英俊。可能他不喜欢胡须,嘴唇边只看到是青色的肉——我看见,是今早刮的,本来还很短。头发也很短,他自称是“标准西式头”。
跟在小学一样,先是站队,男女各一排,按高矮顺序,我站在后部分。我和一个女同学同桌,坐第三排。因为我的名字的后一个字和这位女同学的名字的后一个字谐音,在他点名时引起了同学们的哄笑。我,还有她,都只存羞涩而已,脸似乎也红了。他看到我俩的窘态,竟然“嘿嘿”地笑。
在建立班委会时,他不让选举,他说:“同学们初来乍到,彼此不熟悉,相互不了解……现在我根据你们的成绩和表现,宣布班委会名单……”他那标准的普通话,就跟广播里的一样,光凭这一点,我就对他产生了几分敬佩。
这一期,我担任副班长。
傍晚,他拿给我一本考勤簿,说:“别看班长前面加副字,实际作用比我更大,这个班的组织纪律的好坏就看你的了。组织纪律对学习的影响很大,希望你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是的,他信任我。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二日 晴
虽然进入秋天了,但丝毫未减伏天的酷热,太阳还是那么毒辣。
吃了晚饭,太阳落下去了,天色却还没有马上黑下来,仿佛有意留下一段时间让人们做膳后的闲散似的。我又捧着差不多“完工”的《剑》到草坪去踏青。其实,说青有点不合适了。经过白天的暴晒,这些生命力极强的草也失去了本色,变得灰暗了,而且垂着头梢,一派颓废的景致。我轻轻地走在上面,没一点儿声响。如果,学校里的那只唯一的橡胶篮球失踪了,或是经常出现在那唯一的破旧而又并不竖直的靠着两根木桩支撑的篮球架下高喊“投”“投”的脑袋回家了,那么,这时的草坪也可以称的是“宁静”的了。
“眼镜蛇”来了!轻劲而突然的声音,使我神经质地颤栗了一下。要知道,十来天了,我对“眼镜蛇”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于是,我马上朝地下搜索。原来,张强跟在我后面走了好久了。因为他比我高,他使目光经过我的肩头直射到“剑”上,我太专心了,一直没有发现他。我望着他发愣。他却趁我惊呆之际,狡诈地吐了吐舌头,扭头向后一望,然后,轻捷地把《剑》抽出了“鞘”,轻打着口哨,悠然地“飘”走了。
我深悔自己没有防他这一手,于是想去追,但我还没有跨出第二步时,我就发现了:我的班主任老师正朝我走来……
我第一次知道了“眼镜蛇”!于是,我“嘘……”了一口气,笑了。
一九七六年十月七日 晴
清晨,我们全班同学在教室里大声早读。
我们的教室是机务队的修理车间改建的,墙壁没有粉刷,通风性能很好,所以,尽管有三十多人坐在里面,却没有一点暖和的感觉,同学们放开喉咙大声读书,这样也可以抵御寒冷。
突然,班主任老师手捧收音机,跑进了教室。同学们都惊讶地望着他,读书声戛然而止。
他紧张而轻声地说:“同学们,认真听一下收音机!”
同学们都屏住呼吸,竖而聆听。教室里没有一点儿声响,唯有那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清晰的话语:“……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反党集团……”末了,他又跟我们讲了这是怎么回事,分别介绍了“四人帮”是些什么人,并且简引历次的党内斗争,说明“四人帮”的粉碎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尽管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学生对党的认识还很模糊,也不知道党内斗争是什么,但是,由于他的渲染,还是激起了同学们对“四人帮”的无限愤恨。
是的,他——“眼镜蛇”就是这样,喜欢把听来的或是看到的新闻及时告诉同学们,而且又总是喜欢加一番评论。一个多月来,他坚持每天下午的第三节课为我们读报纸。我们通过他也确实知道了不少的事。
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五日 小雪
虽然还没有到十分寒冷的季节,今儿个却下起了小雪。
还没有起床,就听到雪子儿打在瓦片上“劈劈啪啪”的响声。我们的寝室是机务队的配件仓库改建的,很矮,没有楼板,雪子儿打在瓦片上很响。开始,同学们还以为是下雨,所以,起床铃响了好久也没有人起床。“下雨,反正做不得早操,唉,怪冷!”出于这里的条件,一遇到下雨天,就得免除早操。
笃笃笃。有人敲门。“起床起床,下雪了!”这是“眼镜蛇”的声音。是的,每每遇到冷天,他总是要来催我们起床,而且带着我们围着草坪跑,我们不出汗他就不停止运动。这一点张强最恨他了。
我们当然要起床。他兼任我们的体育。当时没有专职的体育老师,体育课都由班主任兼。我们很快地集合好了,做操,跑步,都是冒着雪进行的。好多同学埋怨不已,也包括我。
出校门不到三百米的塘边有一口井,这口井是学校的唯一水源,炊事员从井里挑水做饭,同学们做完操就到井边洗漱,条件非常艰苦,也是无奈。但是,眼镜蛇却另有高论,说什么坚持洗冷水脸,有益于脸部皮肤健美,冷水洗脸有益于促进血液循环,有益于清醒头脑,增强记忆,对早读大有帮助!尽是哄人的。哎呀,冷水,简直就是一把刀!
瞧,张强偷偷地从炊事员的热水瓶里倒来了热水,炫耀似的慢悠悠地用热水洗脸,多舒服呀!我们一个个瞧着他很羡慕。亏了他——眼镜蛇,你看,他在干什么:穿了一件背心,打了一盆冷水,就在我的身边擦起澡来了。还要我也擦一擦呢。冷毛巾刚一触到颈项就缩脖子了,哪还敢学他呀。他看到了,笑了。他告诉我:“鼓起勇气,别怕冷,擦的一次两次就不怕冷了。哦,对了,早操的时候,衣服不要穿的太多了,这样,擦了澡后再穿,你虽然穿的比别人少,但你依然会觉得比别人暖和。”我深信这是真理,我下决心照着他的样子做!并且当场在他的指导下冒着雪擦了一个澡!嗨,感觉还真不错!
我真希望明天,后天,不,天天下雪,这样我就能天天学习他!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阴
今天,全农场学区二十多个老师都来听我们的课。课文是从报纸上翻印的《敬爱的周总理永垂不朽》(解说词)。
临阵,秩序井然。“眼镜蛇”身着整洁,潇洒而肃穆地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用他那好听的嗓音朗读着课文。
不是我有意抬举他,全学区语文水平可能就算他高了,特别是他那一腔普通话(我们这里讲普通话的罕见)令人百听犹新。你听,他读的多么富有感情,一声声如泣如诉,一句句似吟似唱。
“群山肃立,江河挥泪,辽阔的祖国大地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音韵铿锵,抑扬顿挫,声调哀怨,缠绵。加之他悲痛的表情,使得整个教室沉寂极了。
“敬爱的周总理,您是全世界人民最可信赖的朋友,您是全世界革命人民心心相印的亲人;您伟大的革命精神和高贵的革命品质,永远鼓舞着我们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激昂慷慨,信心百倍,一声声充满着对过去的追忆,一句句表示着对未来的决心。
我被他真挚的感情陶醉了,全班同学沉迷了,全教室的人都被他带到了另一种场景,另一种氛围,另一种情意的渊底了,教室里静如无人……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日 雨
上午,只上了一节课,我就跑向“眼镜蛇”告假,为期暂定一周。他不问我为什么,就说:“三天吧,现在接近期考了,还要认真复习一下功课呢。你妈妈的事我全知道了,还是跟家里说一声吧,好吗?”我没话可说了。
我妈妈昨天晚上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在去的时候留下话要我前去照料——这个消息是张强告诉我的。因为他昨天到家里,今早来的。可“眼镜蛇”怎么会知道呢?张强是不会跟他说的。开学以来,我没见他们说过一句话。
“眼镜蛇”担任过他们一年的班主任。张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十分顽皮淘气。有一天晚上,熄灯铃响过好久了,张强还在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几番劝阻不止,“眼镜蛇”要把他拖出来,不料,在反抗的过程中,无意把他的眼镜撞掉了。他想:这下可糟了。幸甚,“眼镜蛇”并没有发火,捡起眼镜还跟他开了句玩笑,“你也想戴吗?明天我给你买一个。”说完就走了,留下同学们的一阵哄笑和脸红耳热的张强。说来也怪,不到两分钟,寝室里很快安静下来了。
还有一次上语文课,解释一个词:“之流”。还没等老师讲完他就造起句来,说什么“张强之流……”待了解到这是一个贬义词时,老师开了一句玩笑“张强之流……”实际上就是复述了他的原话。于是,同学们都笑他,后来,好多同学在叫他的时候,总喜欢在后面加上“之流”二字。这一点他不怨恨同学,却怨恨老师,于是给老师取了个绰号:“眼镜蛇”,现在还给我们班取了绰号:“眼镜蛇部队”。显然是从《剑》上学来的。
他们的关系如此,张强当然就不会告诉他我妈妈的事了。
原来,“眼镜蛇”今早到医疗站走了一趟。因为他近日感冒了,咳嗽不止。正巧,十分迅速地得到了我还不甚清楚的我妈妈的情况:我妈妈于三天前住进了农场医疗站,当时只说是胃痛。昨晚病情突变,剧痛难忍,针剂无效,只好连夜赶送县医院。
下午,我正上车去县城,他赶来了,塞给我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说是给我妈妈,并替他问好。这“眼镜蛇”也真多事,他根本就不认识我妈妈,我妈妈也不认识他。
车上,我好奇的打开包,原来是白糖。我下意识地向车外望去,可什么也没有。于是又望着糖,糖变成人——“眼镜蛇”!他在笑……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阴
新课结束了,考了一场,准备复习。
傍晚,“眼镜蛇”把我叫进了他的卧室兼办公室,十分严肃认真而又诚恳和悦地对我说:“这次考试你还是不错,平均有九十多分。就整个班讲也考得可以。这里面也包含了你的心血——我们班的纪律一直是好的。但是,你还有不足的地方,比如昨天……”
昨天考试完后,搞了一次劳动。一个同学阳奉阴违,故意捣蛋,我出于“本职”批评了他。他不服:“哼,快放假了,还怕你怎么样吗……”于是,我们吵架了,干了一场。“眼镜蛇”知道了,把我们俩都“抓”起来,“训”了半天。弄得我心里委屈死了。“下学期,说什么我也不当干部了。”我在心里发誓地叨咕着。
“昨天怎么了?难道说真的是我错了?昨天克我不够,今天还不放过吗?”我心里不服气的恨他,一个学期快结束了,我第一次觉得他阴险刻毒。于是,我昂起头对他不屑一顾。我真恨他!
“比如说昨天,你就做得不对,干嘛要打架呢,多不好,你说他两句,或是告诉老师,不就得了。哦,昨天我也许过分了点,对你批评太重了,我向你道歉!可你也应该想得到,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嗯,你哭什么……”哦,我哭了?可我自己根本没有觉察到呀,哎呀,真的,镜子——他的眼镜里的我的脸颊上还有几颗泪珠儿没掉下去呢!
“老师!”我深情地叫了一声。我不知道是怎么叫出来的,我自己感觉到这一声非同寻常。是亲切?是敬爱?是钦佩?是的,这一声的叫出,一肚子的气全没了,仿佛就是被这些气冲出来的,可又是那样轻,那样细……
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 晴
早就听说“眼镜蛇”要走了。他是下乡知识青年,这次要回城,还听说,工作已经安排好了,仍然教书。
他是一九七三年下放的。他到这里并没有参加过多的体力劳动,他写得一手好字。他下放来到这里不到两个月就抽出来板写标语,大幅壁字,后来就当了小学老师,一九七五年农场开办中学,他又到了中学,不过,他是热爱劳动的。他喜欢种蓖麻,种蔬菜,他无论住到那里,要不了半年,他的门前准会有好多蓖麻的。他当我们班的班主任不到半年,带领我们勤工俭学,种花生,种红薯,种蔬菜……这些东西出售后居然还赚了点钱。
今天,他要把这些钱分给同学们。他把同学们按平时表现分成甲乙丙三等,劳动好,劳动多的人多给,否则少给。我是甲等,分了四元。
不过,他这样做,同学们虽然高兴,因为劳动得到了报酬,但有的老师却并不满意。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就为这跟他吵架了。当同学们一起围上来的时候,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缄默了,走开了。“眼镜蛇”却还嘀咕着:“我要走了,我不能把这些钱吞掉,同学们跟我一起劳动了这么久,赚了钱就应该分给同学们,否则,同学们都会埋怨我的。”——这是中午发生的事。
傍晚,我又看到“眼镜蛇”到那个老师房间去了。我寻思:他们还会不会吵架呢?于是我也走近了那间房子。隔着门,我听到从里面传来了两个人爽朗的笑声……
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四日 晴
期考结束了,“眼镜蛇”知道我们班考得比较好,于是决定明天启程回家。——他的家人早五天就走了。他是特意留下来等这个考试结果的。
上午,我和另外几个同学用分得的钱,合伙买了点礼物给他。我们在他的房间喝了茶,吃了糖,还互相送了照片。照片的背面都学着腾野先生的样子写了“惜别”二字。
下午,他要搭乘汽车离开我们了。我们送他上了车。他向着我们挥手,我们向着他流泪……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我们的情谊却是长的,情感之深无可言语。这又不得不使我想起《剑》来,想起“张强之流”来。于是,我为他——“眼镜蛇”叫屈……
(2006年9月11、12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