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被抓的当天,就由二哥押回了四川内江老家。
刚一到家,张大千就发觉情况不对,家里张灯结彩,贴着大红的喜字,装扮一新,心里疑惑:“难道我还俗,竟然家里要这样庆贺吗?”
他正疑惑不解之时,四哥满面笑容地走上前来,一边拱手高呼“恭喜八弟”,一边拉着他的手,带他进到屋里,并为他换上新装,接着手牵连心红绸,同新娘子拜了天地进入洞房。
张大千这时才醒悟:“哦,我结婚了!”
新娘名叫曾正蓉,也是内江县城的人,人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但十分贤惠,体贴丈夫。
这一年是1920年,张大千刚满21岁。面对着父母包办订下的姻缘,他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已经无法抗拒,只好顺从了老父老母的意愿。
新婚3个月后,张大千就离开老家,重返上海。母亲数落他:“八儿啊,你才结婚几天就要走,当新郎还没有当和尚的时间长,不怕让人家背后笑掉牙!”
张大千怕母亲伤心,并不解释,毅然离开了。
回到上海,张大千首先到老师曾熙那里请罪。老先生见到自己的爱徒回归,心里很高兴,只说了一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就算了。
过了一段时间,曾熙老先生对张大千说:“季爰,如果想在书画艺术上有更深造诣,就要多拜名师,博采众家所长,从中领悟艺术的真谛。我的老朋友李瑞清才高八斗,书法精深,不如我引荐你拜他为师。”
李瑞清在清朝末年当过江宁提学使,兼两江师范学堂监督。他在书法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擅长大篆和隶书,在上海书法界中名望并不亚于曾熙。而且他还是我国师范学校绘画课的创始人,他有众多学生,其中就有在1913年任过孙中山侍从秘书的田桓。田桓随李先生学钟鼎文,临《散氏盘》。
李瑞清治学严谨,并依据张大千的书法个性特点,对他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又向他推荐了几本较为适合他风格特征的碑帖。
张大千在良师指点下,“晨晓即磨墨,夜深还挥毫”,以魏碑为主,兼收各派所长。这一时期的书法学习,对他后来的事业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使他在书法艺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尤其使张大千终生仰慕李先生的,在于经过李瑞清的启发,张大千练就了一手举世无双的绝艺。
当时张大千所下的有两种功夫。一种是创造。“七尺乌藤行活计,凭何面目得风流?”要有自己的面目,才能独成一家,张大千在李瑞清的指点之下,终于创出一笔苍劲而飘逸,自成一体的行书。
第二种功夫是临摹,而且常用左手。由于对笔法的深刻了解,任何人的字,他都能在经过周到的分析之后,掌握住运笔用墨的要诀,模仿得惟妙惟肖。学了这一手功夫之后,当时本是好玩,或作为资本炫耀,但后来竟成为一项举世无双的绝艺。
两位老先生不但对书法有很高的造诣,而且绘画修养也很高,张大千在旁边听他们谈论久了,也受到了很多启发。
有一次,曾熙与李瑞清又在一起谈论苏轼对艺术表现的态度。曾熙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东坡居士这一不朽的诗句,勾勒出了认识事物的哲理所在。”
李瑞清也说:“其实这首诗也不妨拿来当作形象化的画论,体现了运动与静止、局部与全局、现象与本质之间的辩证关系。”
张大千听到妙处,不由插话问道:“先生,请问如何在画中把握整体与局部的关系呢?”
李瑞清说:“绘画中,一手一指,一木一石,只有放在整体中去欣赏,去理解,才能体味其中的艺术真谛。南宋画家马远,他画山只画一角,画水仅画一湾,史称‘马一角’‘马半边’。他的名作《寒江独钓图》,只画了江中一叶扁舟,舟上一独老翁,老翁独一钓竿。其余一片空白,仅有几笔微波而已。”
大千回想着《寒江独钓图》的形象,似有所悟,但他又问:“这样会不会显得空白太多了?”
李瑞清捻须而笑:“这才正是马远构图技法中的特色所在,而‘味’就在其中。他把中国画中‘计白当黑’的手法运用到了化境,那一大片空白,不正有力地烘托出了江面上一种空旷萧瑟、雪飞风寒的意境吗?而这也从侧面刻画出了老翁那淡然而专注的神气,为欣赏者提供了一种广阔无边的遐想空间。”
曾熙接着补充道:“空白在这里恰恰是不可缺少的有机部分,它与扁舟、渔翁和了了微波和谐地组成了一幅完整的艺术构图,如果没有这大片空白,这幅画就失去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诗的特殊气氛。”
两位老师都以擅画文人画见长,这种重视文学修养、讲究神似情韵的画风,对张大千也有很大影响。两位老师都推崇明末清初的大画家石涛和八大山人朱耷。
他们认为,清初以来一直影响到后世的画风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等名家山水,虽然技巧很高,但缺乏新意。而石涛与八大山人的画则不然,他们独创一格,极有生气,是我国绘画历史上的一次革新。
张大千受两位老师的影响,开始刻苦地临摹石涛和八大山人的笔墨技法。而在这两人中,李瑞清推崇八大山人,曾熙则喜好石涛,两个老头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甚至忘掉斯文,口沫飞溅。张大千在好笑之余,也下决心要学好八大山人和石涛的画。
半年之后,他用石涛笔法画的山水树石,用八大山人笔法画的荷花、松竹,就已经到了惟妙惟肖、难辨真假的程度。
有一天,著名的山水画家黄宾虹到李瑞清家观赏石涛真迹。他的鉴赏功力同他的作品一样,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这位老前辈一边看,一边连连赞叹,似乎世上除了石涛就没有人能称画家了。
张大千站在一旁,不由虎劲又上来了,冲口而出:“黄老,石涛的画我也能画!”
这句话打断了黄宾虹正欣赏、赞叹的情致,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中等身材、20多岁的小青年,如果去掉那络腮胡,就剩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
黄宾虹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出奇之处,摇摇头说:“年轻人,你太狂了,我比你大四五十岁都不敢出此狂言。”说完又低下头欣赏画作,不再理张大千,不一会儿又发出了连声的赞叹。
过了几天,黄宾虹兴冲冲地来到了李瑞清家,一进门就大声嚷道:“梅庵公,我今天可捡大漏了,刚才在城隍庙,花钱不多,竟然得了一幅石涛真迹。”说着就拿出画来在画案上展开。
李瑞清和张大千也走到近前观看。李先生正细细观赏,连连点头,张大千却大吃一惊,上前说道:“黄老,这幅不是石涛的真迹,是我临摹的。”
黄宾虹一看又是这个狂妄的年轻人,他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瑞清一看,怒喝一声:“季爰,休得无礼!”
张大千一边解释一边走上前来:“先生,这的确是我画的,揭开画的右下角就知道了。”说着他揭开绫边,右下角果然现出一个米粒大小的“爰”字,活像一只顽皮的小猴蹲在那里举头望月。
这一下两位老先生都怔在当场,相对无言。
原来,那天张大千受到黄宾虹的教训,心生不忿。后来一赌气关起门来,两天时间临了几幅石涛画作,他从中挑了两幅最得意之作,把它送到城隍庙的字画店。
没想到,画店师傅经过一番装裱、作旧处理,竟然骗过了偶尔前来逛店的黄宾虹先生,一粗心竟然上了这个“狂妄青年”的当。
当张大千看到黄先生拿自己的画之后,心想可千万不能把事闹大了,因此急忙上前解释。
黄宾虹得知缘由,不由得连连苦笑,又自责又赞叹,简单说了几句就悻悻地告辞了。
黄宾虹前脚刚走,李瑞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严厉地责备张大千:“季爰,你简直胆大妄为,不要以为能照着临两笔,就得意忘形。比起黄老,你始终都是班门弄斧的晚辈。以后一定要以礼待人,虚心苦学,如若不然,吃亏的只有你自己。”
张大千红着脸听老师训斥,然后退了下去。李瑞清却走到画前,细细地品味着他那幅仿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