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吕本中(1084—1145),字居仁。宋代寿州(今安徽境内)人。吕家世代为北宋朝大官,并有时誉。高祖吕夷简,仁宗朝宰相,封许国公,谥文靖。曾祖吕公著,哲宗元祐年间与司马光同辅朝政,封申国公,谥“正献”。祖父吕希哲(即文中所称的荥阳公),曾任崇政殿说书,擢右司谏,名重当时。父吕好问,曾任御史中丞、尚书右丞。吕本中自己曾任中书舍人兼侍讲,又兼权直学士院,因得罪奸相秦桧而罢官,卒谥“文清”。诗学黄庭坚、陈师道,兼重李白、苏轼,宋室南渡后有悲慨时事之作。著有《童蒙训》《春秋解》《紫微诗话》《东莱先生诗集》等书。
要向先贤学习,要以先贤为榜样
[原文]
荥阳公尝言[1]:世人喜言“无好人”三字者[2],可谓自贼者也[3]。包孝肃公尹京时[4],民有自言:“有以白金百两寄我者死矣,予其子,其子不肯受,愿召其子与之。”尹召其子,其子辞曰:“亡父未尝以白金委人也[5]。”两人相让久之[6]。公因言:“观此事而言无好人者,亦可以少愧矣[7]。人皆可以为尧舜[8],盖观于此而知之[9]。”
刘公待制器之尝为本中言[10]:少时就洛中师事司马公[11],从之者二年。临别,问公所以为学之道,公曰:“本于至诚。”器之因效颜子之问孔子曰[12]:“请问其目[13]。”公曰:“从不妄语始[14]。”器之自此专守此言,不敢失坠[15]。
近世故家[16],惟晁氏能以道训戒子弟[17],皆有法度[18]。群居相处,呼外姓尊长[19],必曰某姓第几叔若兄[20]。诸姑尊姑之夫[21],必曰某姓姑夫,某姓尊姑夫,未尝敢呼字也。其言父党交游[22],必曰某姓几丈[23],亦未尝敢呼字也。当时故家旧族,皆不能若是[24]。
李君行先生自虔州入京[25],至泗州[26],其子弟请先往。君行问其故,曰:“科场近[27],欲先至京师,贯开封户籍取应[28]。”君行不许,曰:“汝虔州人,而贯开封户籍,欲求事君而先欺君,可乎?宁缓数年,不可行也。”
正献公为枢密副使[29],年六十馀矣,尝问太仆寺丞吴公传正安诗[30],己之所宜修,传正曰:“毋敝精神于蹇浅[31]。”荥阳公以为传正之对,不中正献之病。正献清净不作为[32],患于太简也[33]。本中后思得正献问传正时,年六十馀矣,位为执政[34],当时人士皆师尊之;传正,公所奖进,年才三十馀,而公见之犹相与讲究,望其切磋[35],后来所无也。荥阳公独论其问答当否,而不言下问为正献公之难[36],盖前辈风俗纯一[37],习与性成[38],不以是为难能也。
荥阳公与诸父自少官守处[39],未尝干人举荐[40],以为后生之戒。仲父舜从[41],守官会稽[42],人或讥其不求知者,仲父对词甚好,云勤于职事[43],其他不敢不慎,乃所以求知也。
韩魏公留守北京[44],尝久使一使臣[45],求去参选[46],公不遣,如是数年,使臣怨公不遣,则白公[47]:“某参选方是作官,久留公门[48],止是奴仆耳。”公笑屏人谓曰[49]:“汝亦尝记某年月日,私窃官银数十两,置怀袖中否?独吾知之,他人不知也。吾所以不遣汝者,正恐汝当官不自慎,必败官尔[50]。”使臣愧谢。公之宽宏大度服人如此。
唐充之广仁每称前辈说[51]:后生不能忍诟[52],不足以为人;闻人密论[53],不能容受而轻泄之者[54],不足以为人。
明道先生尝语杨丈中立云[55]:某作县处,凡坐起等处,并贴“视民如伤”四字[56],要时观省[57]。又言,某常愧此四字。
荥阳公尝言朝廷奖用言者,固是美意,然听言之际,亦不可不审。若事事听从,不加考核,则是信谗用谮[58],非纳善言也。如欧阳叔弼最为静默[59],自正献为国,常患不来,而刘器之乃攻叔弼,以为奔竞权门[60]。器之号当世贤者,犹差误如此[61],况他人乎?以此知听言之道,不可不审也。
崇宁初,荥阳公谪居符离[62]。赵公仲长讳演[63],公之长婿也,时时自汝阴来省公[64]。公之外弟杨公讳瑰宝[65],亦以上书谪监符离酒税[66]。杨公事公如亲兄,赵公事公如严父[67]。两人日夕在公侧,公疾病,赵公执药床下,屏气问疾[68],未尝不移时也[69],公命之去然后去。杨公慷慨独立于当世[70],未尝少屈[71];赵公谨厚笃实,动法古人[72],两人皆一时之英也[73]。
范文正公爱养士类[74],无所不至[75],然有乱法败众者,亦未尝假借[76]。尝帅陕西日[77],有士子怒一厅妓[78],以磁瓦伤其面,涅之以墨[79],妓诉之官,公即追士子致之法[80],杖之曰[81]:“尔既坏人一生,却当坏尔一生也。”人无不服公处事之当。
绍圣、崇宁间,诸公迁贬相继[82],然往往自处不甚介意[83]。龚彦和夬贬化州[84],徒步径往[85],以扇乞钱[86],不以为难也。张才叔庭坚贬象州[87]。所居屋才一间,上漏下湿,屋中间以箔隔之[88],家人处箔内,才叔蹑屐端坐于箔外[89],日看佛书,了无厌色[90]。凡此诸公,皆平昔绝无富贵念,故遇事自然如此;如使世念之忘[91],富贵之心尚在,遇事艰难,纵欲坚忍[92],亦必有不怿之容[93],勉强之色矣[94]。邹志完侍郎尝称才叔云[95]:是天地间和气熏烝所成[96],欲往相近,先觉和气袭人也。
《左传》亦言[97]:民生在勤[98],勤则不匮[99]。以此知勤劳者立身为善之本,不勤不劳,万事不举[100]。今夫细民能勤劳者,必无冻馁之患[101],虽不亲人,人亦任之;常懒惰者,必有饥寒之忧,虽欲亲人,人不用也。
太宗、真宗朝,睢阳有戚先生者[102],名同文,字同文,有至行[103],乡人皆化之[104]。睢阳初建学,同文实主之,范文正与嵇内翰颖之父[105],皆尝师事焉,戚纶其后也[106]。所居门前有大井,每至上元夜[107],即坐井旁,恐游人坠井,守之至夜深……范文正公初从戚先生学,志趣特异。初在学中,未知己实范氏子[108],人或告之,归问其母,信然[109]。曰:“吾既范氏子,难受朱氏资给,因力辞之。”贫甚,日籴粟米一升[110],煮熟放冷,以刀画四段,为一日食。有道人怜之[111],授以烧金法,并以金一两遗之[112],又留金一两,谓之曰:“候吾子来予之。”明年道人之子来取金,文正取道人所授金法,并金二两,皆封完未尝动也,并以遗之,其励行如此[113]。后登科[114],封赠朱氏父[115],然后归姓[116]。
——节录自《童蒙训》
[注释]
[1]荥阳公:指吕本中的祖父吕希哲。
[2]无好人:是说世上没有好人。
[3]自贼:自己伤害自己。犹自杀。
[4]包孝肃公:指北宋名臣包拯。因包拯死后谥“孝肃”,所以后世称他为包孝肃公。尹京:尹,治理。京,指北宋首都开封。因为包拯曾任权知开封府(即开封府长官),故称尹京。
[5]亡父:指死去的父亲。委:付托。
[6]相让:相互推让。
[7]少愧:多少感到一点点惭愧。
[8]尧舜:古代唐尧与虞舜。儒家历来称之为圣德之君。
[9]盖:句首语气词。《汉书·高帝纪下》:“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
[10]刘公待制器之:指刘安世。刘安世,字器之,曾任左谏议大夫,供奉谏诤,以备访问,所以有待制之称。
[11]司马公:指司马光。
[12]颜子:指孔子弟子颜渊。
[13]请问其目:请问其细目。《论语·颜渊》:“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曰:‘请问其目。’”
[14]妄语:荒诞的话。
[15]失坠:丧失。
[16]故家:指世家大族。《孟子·公孙丑》上:“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
[17]道:道理;道义。
[18]法度:法令制度。
[19]外姓:指晁姓以外的姓。尊长:此处作“长辈”和“年长者。”
[20]若:此处作“和”、“或”解。
[21]诸姑:此处可译为“丈夫的众姐妹”,或泛指同辈的妇女。尊姑:此处可译为“父亲的众姐妹”,或泛指长辈中的妇女。
[22]父党:父辈。交游:交往的朋友。
[23]丈:对长辈的尊称。《大戴礼·本命》:“丈者,长也。”丈人:老人。
[24]若是:如此;这样。
[25]李君行:人名。待考。虔州:地名。故地在今江西境内。
[26]泗州:地名。故地在今安徽境内。
[27]科场:科举考试的场所。
[28]贯:原籍;世代居住之处。
[29]正献公:吕本中的曾祖父吕公著,谥“正献”,故称正献公。枢密副使:宋代主管全国兵政的枢密院副长官。
[30]太仆寺丞:太仆寺的长官以太仆卿、少卿为长官、副长官,丞助理本寺事务,掌车辂、厩牧之政。吴传正:人名。待考。
[31]敝:通“蔽”,蔽塞。蹇浅:凝滞;停留。
[32]清净不作为:即清净无为。
[33]太简:太简要。
[34]执政:宋代以参知政事(副宰相)、门下侍郎(门下省副长官)、中书侍郎(中书省副长官)、尚书左右丞(位在六部尚书之下)、枢密使(枢密院长官)、枢密副使(枢密院副长官)、知枢密院事(枢密院长官)、同知枢密院事(枢密院副长官)、签书枢密院事(资历浅的枢密院副长官)等为执政。
[35]切磋:比喻相互间的研讨。
[36]下问: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少,以上问于下,都称下问。《论语·公冶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37]纯一:纯正;纯粹。
[38]习与性:习惯与性格。
[39]诸父:对同宗族伯叔辈的通称。官守:居官守职。
[40]干人:求人。
[41]仲父:古人称父的次弟叫仲父,称仲父之弟叫叔父。今通称父之弟为叔父。
[42]守官:官吏试职称守。《汉书·尹翁归传》:“(翁归)以高第入守右扶风,满岁为真。”会稽:地名。故址在今浙江境内。
[43]职事:分内应执掌之事。
[44]韩魏公:指北宋名相韩琦。韩琦曾封魏国公,所以称韩魏公。留守:古代皇帝巡幸、出征时,以亲王或重臣镇守京师,得便宜行事,称京城留守。其他地区、陪都亦有设留守官职者,多以地方长官兼任。北京: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以大名府为宋真宗驻跸之地,建为北京。
[45]使臣:宋代八品、九品中十等武阶官总称使臣。
[46]参选:又名“参注”。宋官员注授差遣的一种方式。即官员携带一印纸、告敕或宣札,到主管官府去注授差遣。
[47]白:禀告;陈述。
[48]公门:衙门。
[49]屏人:屏退其他在场的人。
[50]败官:败坏官声。
[51]唐充之:人名。字广仁。博学善议论,曾监苏州税务。
[52]诟:耻辱。
[53]密论:秘密议论。
[54]轻泄:随便泄露出去。
[55]明道:指北宋理学家程颢。杨中立:人名。待考。
[56]视民如伤:极言顾恤民众之深。北宋程颢为县官时,于坐处常贴“视民如伤”四字以自警。
[57]要时观省:希望时时察看。
[58]信谗:相信别人说的坏话。用谮:使用诬陷。
[59]欧阳叔弼:人名。待考。静默:沉静缄默。
[60]奔竞:奔走竞争。权门:有权势的豪门;执政的权臣。
[61]差误:过失;差错。
[62]谪:凡官吏降级、调往边外地方称“谪”。符离:地名。故址在今安徽境内。
[63]赵仲长:人名。待考。
[64]汝阴:地名。故址在今安徽境内。
[65]外弟:表弟。杨瑰宝:人名。待考。
[66]监酒税:官名。即监当官。宋掌管茶、盐、酒税场务与冶铸事务均设有监当官。
[67]严父:即父亲。旧时谓父严母慈,故称父亲为严父。
[68]屏气:屏住呼吸。
[69]移时:少顷;一段时间。
[70]当世:当今;当代。
[71]少屈:稍微屈服。
[72]动:常常。
[73]英:杰出;优异。
[74]范文正公:北宋名臣范仲淹。因谥号“文正”,故称范文正公。士类:读书人。
[75]无所不至:没有达不到的地方;所有的都做了。
[76]假借:借;借助。此处可作“原谅”解。
[77]帅陕西日:范仲淹曾与韩琦同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负责防御事务。所以称那一段为“帅陕西日”。
[78]厅妓:官妓。
[79]涅之以墨:以墨涂物。《汉书·孔安国传》:“刻其颡而涅之曰墨。”
[80]致:给与。
[81]杖:刑具。《魏书·刑罚志》:“民多不胜而诬引,或绝命于杖下。”
[82]迁贬:升迁和贬谪。
[83]介意:放在心上。
[84]龚彦和:北宋时人。名央,字彦和,清介自守。化州:地名。故址在今广东境内。
[85]径:即;就。
[86]以扇乞钱:以题字于扇来讨钱。
[87]张庭坚:宋人,字才叔,哲宗元祐年间进士。象州:地名。故址在今广西境内。
[88]箔:帘子。
[89]蹑屐:蹑,踩;登。屐,木屐,底有二齿,以行泥地。
[90]了:完全。
[91]世念:世俗之念。
[92]纵欲:尽其所欲,不加克制。坚忍:坚毅能忍耐。
[93]怿:欢喜;快乐。
[94]勉强:尽力而为;力量不足,仍要强行。
[95]邹志完:人名。待考。侍郎:官名。在宋代,中书、门下及尚书省各部均以侍郎为长官的副职。
[96]熏烝:热气升腾,形容酷热逼人。
[97]《左传》:书名。也称《左氏春秋》、《春秋左氏传》,相传为春秋末年左丘明所撰。
[98]民生:平民的生计。
[99]不匮:不缺乏;不空乏。
[100]不举:不成;不能举办。
[101]冻馁:又冻又饿;挨冻受饿。
[102]睢阳:地名。故址在今河南境内。戚先生:即戚同文。名同文,字同文,以孝闻,尚信义,未曾言人短,好读书。
[103]至行:非常人所及的德行。
[104]化:感化。
[105]嵇颖:宋人,字公实,宋仁宗天圣年间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所以称嵇内翰。其父嵇适,为石首主簿。
[106]戚纶:戚同文次子,字仲言,宋太宗太平兴国进士。
[107]上元夜:农历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十五夜称上元夜或元夜。
[108]未知己实范氏子:范仲淹父死得早,他从小随母下堂,在继父朱家生活,因而不知自己为范家之子。
[109]信然:诚然;确实。
[110]籴:买进粮食。
[111]道人:方士;有道术的人。
[112]遗之:留给他。
[113]励行:勉励品行行为。
[114]登科:即登第。在科举考试时代,凡应试得中称登科或登第。
[115]封赠:封建王朝推恩大官重臣,把官爵授给本人父母,父母存者称封,已死者称封赠。
[116]然后归姓:然后归宗姓范。
[译文]
我的祖父荥阳公曾经说过:世人喜欢讲“无好人”三字的,可以说是自己伤害自己。包孝肃公(即包拯)做开封府长官的时候,有老百姓跑到开封衙门来说:“有人曾经以白金百两寄存于我,可这个人已经死了。我把这白金还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不肯接受。希望官府把他的儿子找来,我好把这百两白金还给他家。”包拯真的派人把他的儿子找来了,可他的儿子却推辞说:“我死去的父亲并不曾将白金付托与人呀!”于是两人相互推让了很久。包拯因这件事而发表感慨说:“观察这件事而使那些说‘无好人’的人,也可以多少感到一点点惭愧了。人人经过自己努力都可以成为尧舜,从这件事就可以知道了。”
刘安世待制曾经对我说过:他年少的时候曾去洛阳师事司马光,在司马光身边达两年之久。临别的时候,曾向司马光问过为学的道理,司马光说:“最根本的是要做到诚实。”安世因而效法古时颜渊问孔子的话再问司马光说:“请问其细目。”司马光回答说:“从不说荒诞的话开始。”安世自此专门奉守这句话,不敢忘记。
近世的世家大族,只有晁家能以道理、道义训戒自己的子弟,具有一套法令制度。他们大家族聚居一起,称晁姓以外各姓的长辈和年长的人,一定要说某姓第几叔和第几兄。称同辈妇女和长辈妇女的丈夫,一定要说某姓姑夫,某姓尊姑夫,从不敢称呼人家的名与字。就拿父辈交往的朋友来说吧,也一定要称某姓第几丈人,也不敢称呼人家的名与字。当时其他的世家旧族,都不能做到这样。
李君行先生从江西虔州前往京师,到达安徽泗州这个地方的时候,他的子弟请求先走。君行问是什么缘故,子弟回答说:“科举考试的地点到了,我们想先到京师,把世代居住地改为开封户籍以便应试。”君行不许,并且说:“你们是虔州人,却要把原籍改为开封,想侍奉君王而先欺骗君王,可以吗?宁可缓几年应试,也不可行此欺骗之事。”
我的曾祖父吕公著任枢密副使时,年纪已经是六十多岁了,还曾经问过当时任大仆寺丞吴传正,自己应如何修养。传正回答说:“不要蔽塞自己的精神,使自己的精神陷于凝滞。”我祖父荥阳公认为传正之回答,并没说中我曾祖父正献公之弊病。正献公主张清静无为,但过于简要。我后来想起正献公问传正时,年纪已六十多了,官位做到了执政,当时各方面的人都师尊他;而传正是正献公所引进,年纪才三十多岁,正献公见到他仍相与讲究,互相研讨,是后来的人所没有的。荥阳公也只论及传正回答得妥当与不妥当。而不说下问为正献公之不应该,这是因为前辈风俗纯粹、纯正,习惯与性格一致,不以此为难能做到的缘故。
我祖父荥阳公与同宗族伯叔辈从小居官守职之处,从不求人举荐,应为后代年轻人所警戒。我叔父舜从,曾在会稽这个地方任官试职,有人讥笑他是不求知的人,我叔父回答得很好,说只知勤于分内应执掌之事,至于其他就不敢不谨慎从事,这就叫做求知了。
韩魏公琦在留守北京大名府时,久久使用一个品级低下的武阶官,这个武阶官曾多次要求到主管的官府去注授差遣,韩魏公不愿意让他离去,这样过了几年,这个武阶官怨恨韩魏公不放他离去,就禀告韩魏公说:“我只有求得注授差遣才算是真正的做官,如果久留衙门,只能算是一个奴仆了。”韩魏公笑着屏退其他在场的人然后对他说:“你还记得某年、某月、某日,盗窃官银数十两,放在怀中藏起来么?唯独我知道,他人不知道。我之所以不放你离去,正是怕你当官以后不谨慎,必然会败坏官声的。”这一武阶官听了以后愧谢不已。韩魏公的宽宏大度使人心服口服到了这个程度。
唐充之广仁经常提到前辈的话:后生之辈不能忍受耻辱,还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听到了别人的秘密议论,不能宽容忍耐而随便泄露出去的,也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
理学家程颢曾对杨丈中立说:我过去做县官的时候,凡经常活动的地方,都贴上“视民如伤”四字,希望时刻看到它,反省自己。又说,我常愧对此四宇。
荥阳公曾经说过,朝廷奖励进言者,固然是美意,然而听信进言人所讲的一切的时候,也不可不加以谨慎审察。如果事事都听从进言人的话,不加以考核,那么就是相信别人说的坏话和诬陷,不是接纳善言了。如欧阳叔弼最为沉静缄默,自正献公主持国政,常常忧虑他不来;而刘安世与他相反,攻击叔弼,认为他是奔竞执政的权臣。刘安世号称当时的贤者,尚且失误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他人呢?根据这个就可以知道听言的道理,不可不谨慎审查的。
宋徽宗崇宁初年,荥阳公因受了降级处分而谪居到符离这个地方。赵仲长公是荥阳公的长婿,常常从汝阴前来看望。荥阳公的表弟杨瑰宝公,也因上书朝廷得罪权臣而降级监符离酒税。杨公侍奉荥阳公如亲兄,赵公侍奉荥阳公如严父。两人白天晚上都守候在荥阳公身边,荥阳公患病,赵公执汤药于床前,屏住呼吸问候,一刻也不曾间断,荥阳公硬叫他离开他才离去。杨公这个人慷慨独立于当世,对人对事未曾稍有屈服;赵公这个人谨厚笃实,常常效法古人,两人都是当时的英杰。
范文正公仲淹很重视培养读书人,能做的事都做了,然而,一旦发现有乱法败众的,也一定不会原谅。范文正公与韩琦同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时候,有一读书人向一官妓发怒,用磁瓦伤损了官妓的面部,用墨涂在官妓的脸上,这个官妓向官府告发了他。文正公立即传来这个读书人按法律施了杖刑,在施用杖刑时对他说:“你既坏了别人的一生,现在也应当坏你一生。”人们没有不服文正公这一公正的处理的。
宋哲宗绍圣、宋徽宗崇宁年间,一些有名望的大臣升迁和贬降相继不断,然而他们对自身的处境不怎么放在心上。龚彦和贬谪化州,步行前往贬所,沿途以在扇上题字乞求盘费,不把这个看作困难。张庭坚贬谪象州,所居房屋仅只一间,且上漏下湿,屋中间以帘隔开,家人住在帘子隔开的里间,庭坚自己脚踩木屐端坐在帘外,白天看佛经,完全没有厌倦的神情。所有这些有名望的诸公,都是在平时心中杜绝了富贵之念,所以碰上什么事情自然清淡到这种程度。如果忘不了世俗之念,存在求富贵的心思,遇到艰难和困境,或者不加克制地尽其所欲,或者坚毅忍耐,也必然会有不快活的面容和勉强的神情了。邹志完侍郎曾称赞张庭坚说:他这个人为人谦和,是天地间和气熏烝所成,接近他就会感觉到和气袭人。
《左传》上也说:平民的生计在于勤劳,勤劳就不会匮乏。根据这个就可以知道勤劳是立身为善的根本;不勤不劳,万事都是不成的。现在平民百姓只要勤劳的,必然没有挨冻受饿的忧患,虽不亲近别人,人们亦信任他们。懒惰成性的那些人,必然会有忍饥受寒的忧虑,想亲近别人,人们也不会任用他们。
宋太宗、真宗时代,睢阳这个地方有一位戚先生,名同文,字同文,具有常人达不到的德行,乡人都受了他的感化。睢阳开始建学,是由同文主持的,文正公与嵇内翰颖的父亲稽适,都曾经师事文同。戚纶是同文的次子。居处门前有一口大井,每到正月十五夜,因为庆祝元宵节玩灯,热闹异常,游人很多,于是他坐在井旁,担心游人跌落入井中,守到夜深……文正公最初跟从戚先生学习,志趣广泛而与众不同。开始学习时,并不知自己是范家子弟,当有人告诉他以后,他回到家来问自己的母亲,确实如此。于是说:“我既然是范家子弟,就不好再接受朱家的资助,因而对朱家的资助力辞不受。”因没有人资助,生活十分贫困,每天买粮食一升,煮熟放冷,用刀画为四块,作为一天的饭食。有一个方士见了,对他产生怜悯之心,教他烧金的方法,并给他一两金,又留下一两金对他说:“等到我的儿子来取的时候就给他。”第二年,方士的儿子来取金,文正公把方士的授金法,连同金二两,皆封好不曾动过的,全部还给了他。文正公勉励自己的品行竟达到了这个程度。后来文正公参加科举考试中了进士,封赠继父朱氏,然后归宗恢复范姓。
[评析]
吕本中出身于一个累世为北宋朝大官的家庭,亲自接触过许多名臣、名学者,见闻广博。南渡后着手整理自己过去所见所闻,将一些名人、学者为学做人的遗闻轶事,正论格言,辑录成《童蒙训》一书,作为后世教育子弟之用。所以《童蒙训》与一般人的家训不同,它是许多前贤、名家教育青年后代、教育门生故旧的经验总结,时至今日人们仍可从中汲取若干有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