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时人记载各种灵异事件或奇怪物品,乃是当作史实来记载。汉代刘歆进献几乎堪称中国神话集鼻祖的《山海经》时,称此书“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质明有信”,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差点就拿人格担保书中记载的神鬼妖异绝不为虚。西晋荀勖给“小说滥觞”《穆天子传》作序时,还特地搬出两部史书上关于穆天子出行的零星记载,替这个以西母王为第二主角、一群飞马为重要配角的玄幻故事正名。而东晋干宝则在《搜神记》的自序中极力剖白“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显而易见,干宝是本着求真的精神写下这本怪谈界的大部头,做了大量筛选与考证的工作,因此他自信书中记录的所有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相。在干宝心目中,《搜神记》在图书分类法里,应与《史记》、《汉书》归在一起。
唐代以后,宋元时人对各种怪谈兴趣有些减退。直至明清,人们才又对志怪奇闻重燃爱火。但明清时人酷爱铁肩担道义,总希冀通过林林总总的故事告诉社会各界人士,什么是正途,什么是真理,什么样的人是楷模,什么样的念头将把你引入地狱。那时候的《故事会》,还应有个别名叫做《道德观察》。明人凌云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
明朝文艺批评家胡应麟语,极言《穆天子传》的神话色彩和虚构性。
翰为瞿佑的《剪灯新话》作序,赞美的不是故事本身,却是“是编虽稗官之流,而劝善惩恶,动存鉴戒,不可谓无补于世”,意思是瞿佑这本书讲的虽是野闻小事,但能够劝恶扬善,净化社会风气;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情节各异、极少雷同,若要说这些故事有什么相同的桥段,那就是许多故事的末尾都免不了来上一段“异史氏曰”,对社会对百姓响彻一番警世钟。
而唐人写志怪奇闻等幻想故事,确确与中国其他朝代的文人心态不同,所为只是“探奇盈梦想,搜峭涤心胸”。对于故事的真假,唐人无所谓,他们心甘情愿地在虚构里沉沦,只要这种虚构足够活色生香。对于奇谈的道德价值,唐人亦无所谓,清人对这一点早有认识:清代《四库全书》在编辑唐朝魔幻故事大全《幽怪录》时,发现许多篇章已残缺,按理说崇古成疯的清人应当对此备感可惜,但编者们对此事看得很开,原因是“然志怪之书,无关风教”——唐代的志怪小说在清代官方看来,是无关风教、无关道德、于世道人心无所裨益的,所以残缺了也无妨。若是清代的志怪集《阅微草堂笔记》、《里乘》、《咫闻录》等散佚了,编者绝不可能潇洒地来一句“然志怪之书,无关风教”。
苏鹗在《杜阳杂编》中尽情假设皇族高官的奇珍异宝,所为并不是鞭笞上流社会的骄奢淫逸,而是宣泄自己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司空图幻想嫦娥光天化日之下赠情郎水精钗,所为亦不是谴责唐女奔放、世风日下,反倒将两人情意绵绵的场景写得美极。
唐人这种心态,仍以梁启超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因为赌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所以排斥赌钱;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因为学问的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二。
本质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合于我的趣味主义条件,所以提倡学问。”
就算唐人的某些传奇幻想故事顺便弘扬了正义,但伦理始终不是唐人的兴趣。谁对谁错有什么要紧?趣怪与美轮美奂才是关键。他们偏爱的,是将最精彩的幻想——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用最艳美的语言记下来。这种唯美学意义马首是瞻的传统,同样在本国后继乏人,反在日本得到延续。
东瀛三大怪谈之一的“番町皿屋敷”,故事从一位名叫阿菊的女佣讲起。阿菊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传家宝,十个成一套的盘碟的其中之一。主人气急败坏,将阿菊吊起来抽打至死,最后抛尸井中。从此以后的每一晚,井底都会传来阿菊数盘子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九个的时候,阿菊哭泣不止,哽噎着从头数过。一整晚,井底不断重复“一个,两个,三个……”
那凄恻的数数声。
日本民间还流行关于鸳鸯的故事:猎人孙允某天像往常一样出猎,却无功而返。在渡船回家的途中,孙允突然瞥见赤沼川有一对相依相偎的鸳鸯。虽然知道射杀恩爱的鸳鸯可能招致报应,但饥肠辘辘的他顾不得许多,下手射中雄鸳鸯,雌鸳鸯仓惶游走。
入夜,孙允梦见一位哭泣的女子,女子悲痛地指责孙允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并邀约孙允明天去赤沼川。孙允清晨醒来赶往赤沼川,找到了昨日逃走的雌鸳鸯,雌鸳鸯今天却毫无躲避之意,反倒直视孙允的双眼,朝他迎面游来。待游至近处,雌鸳鸯突然用自己锋利的鸟喙,疯也似的啃啄自己,直至全身撕裂而死,留下孙允在原地目瞪口呆。
皿屋敷、鸳鸯这样的故事若放在《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中,结局定然不同:阿菊的冤魂不会可怜兮兮地待在井底数盘子,她必会跃然出井,用各种非常手段惩罚凶暴的主人;被猎人残忍夺走伴侣的雌鸳鸯更不会选择自杀,托梦唤来猎人一定是为了叫他好看,要死也是让那猎人去死。但日本怪谈与唐人的怪谈一样,仿佛对惩恶扬善之类的重任缺乏兴趣,比起伦理教义,他们更关心情节是否跌宕,气氛是否幽异,想象是否瑰奇。
别说成年世界的怪谈,在日本,就连最应当正直善良的儿童读物,也未必遵照“好人有好报,恶人遭天谴”的定式。搜集了日本从古至今诸多儿童故事的《日本昔话》中,好些情节“不厚道”。比如“稻妻大藏”的故事,讲一位名唤稻妻大藏的相扑手因为有天狗附体,所以力大无穷,无人可匹敌,成为了日本第一。
但是某次,大藏的一位对手苦苦哀求他让自己赢一次,就赢一次。
大藏心生怜悯,同意在比赛中放水,让可怜的对手也品尝品尝胜利的滋味。然而如此善良的大藏,却因这个举动触怒了附体的天狗,天狗弃他而去,大藏从此失去了力气。
许多人谴责如此这般的怪谈一无所用、苍白空洞,其实也可反过来说,那些评价太功利。为什么一段文字、一则故事必须承担某种效用或教谕?它们为什么不可以只是趣怪与漂亮而已?云波诡谲的想象,难道不比道德更可贵?相较于那些拥有太多内涵的故事,或许唐人和东瀛不问意义、不管伦理的怪谈更接近于美的真谛。
日本江户时代盛行一种名为“百物语”的怪谈会。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人们聚集一起,设青纸行灯,点燃一百根灯芯。在座诸位轮番讲述诡异奇艳的故事,每讲一个,便拔掉一根灯芯。怪谈越来越多,房间越来越暗。江户时人相信,当他们讲完一百个故事,熄灭最后一星光线,灵异之物就会出现。在昏沉惨淡的小房间,人人满怀期待,等着那面目狰狞的妖怪——你不觉得奇怪么?
江户人心目中的妖魔多半不辨善恶,它们有的只是可怕的外表与同样可怕的内心;同时代的清人,以蒲松龄为代表,却深深相信鬼怪是非分明、明察秋毫,仗义而善良。但是,江户人切切期待妖魔降临,清人对待鬼怪如临大敌,这是什么心理?
4.仙人楼上凤凰飞
话说回来,仔细考察中国古代关于善恶有报的故事,我们的先人设计的惩罚方式算不得高明,无非是夺取恶人的性命,或是叫恶人受遍折辱、家业凋零。而最旖旎的那些惩罚,早已被古希腊人开发殆尽。
坦塔罗斯将自己的儿子杀死,随后烹饪成菜,用来招待众神,目的是通过观察众神的反应,来测试神灵是否真能知晓一切。坦塔罗斯的行径使众神震怒,于是对他降下惩罚:将他置于水中,清澈沁凉的波浪就在他下巴边汹涌,但当他干渴难耐,他一低头水就退去,水与他干涸的嘴唇永远相差一毫厘。
回音神厄科本是一位山神,活跃在山林间,生活自由自在。
但个性活泼的她喜欢喋喋不休,惹恼了天后,天后对她的惩罚是:
除了重复别人的话语,再不能说任何话。不久之后,厄科喜欢上了俊美绝伦的纳西索斯,不过,她只能重复他说的话,无法讲出内心所想。终于有一次,纳西索斯某句话的末尾几个字恰恰可以用来表达爱意;厄科兴高采烈地重复,却换来了纳西索斯的冷漠。
最后,厄科在林间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声叹息回荡在空气里。
而自负的纳西索斯不仅拒绝厄科,亦拒绝其他所有仙女。终于,一位仙女忍无可忍,祈祷让纳西索斯体验什么是没有回报的爱。祈祷应验,纳西索斯得到的惩罚竟然是: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日日夜夜守在河畔,同自己柔美的倒影说话,只求一个拥抱,但这渴望显然太奢侈——甫一伸手触及,水面便推开涟漪,他眼睁睁看着倒影破碎。纳西索斯终于知道,没有回报的爱是多大的灾难。不知在那个绝望的时刻,纳西索斯有没有怀念起虽然唠叨,但永远第一时间给予他回应的厄科……
这些惩罚,有种残酷的美丽。倾心于暴力美学的朋友,除了研究昆汀的电影,其实还可以抽时间看看希腊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