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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遘宫变妃嫔罹重辟 跪榻前父子乞私情

却说嘉靖中年,有一位大奸臣,乘时得志,盘踞要津,秉政二十余年,害得明朝元气,剥削殆尽,几乎亡国败家。这奸臣姓甚名谁,就是分宜人严嵩。大忠大奸,俱用特笔。弘治年间,嵩举进士,有术士替他相面,说他后当大贵,但有饿纹入口,恐至枵腹亡身。嵩笑道:“既云大贵,又云饿毙,显见得自相矛盾,不足深信呢。”严嵩以进士成名,独不闻周亚夫故事耶?嗣是浮沉宦乡,没甚出色。他遂变计逢迎,多方运动,竟得了尚书夏言的门路。就职南京,洊任至吏部尚书。会值夏言入阁,遂调嵩入京,就任礼部尚书,所有一切礼仪,无不仰承上旨,深合帝心。又因建坛设醮,屡现庆云,遂仗着历年学问,撰成一篇《庆云赋》,呈入御览。世宗从头至尾的阅读一遍,觉得字字典雅,语语精工,就是夏、顾两大臣的青词,亦似逊他一筹,免不得击节称赏。未几,又献《大礼告成颂》,越觉镂金琢玉,摛藻扬芬,世宗遂大加宠眷,所有青词等类,概令严嵩主笔。夏、顾二人,转因此渐渐失宠。顾鼎臣不该遭祸,竟于嘉靖十九年,得病逝世,追赠太保,居然生荣死哀,完全过去。确是幸免。惟夏言自恃勋高,瞧不起这位严尚书,且因严嵩进阶,都由自己一手提拔,所以待遇严嵩,几与门客相等。严嵩与言同乡,科第比言为早,因须仗言援引,不得不曲意迎承。谁知言竟一味骄倨,意气凌人,嵩遂暗暗怀恨,不过形式上面,尚是格外谦恭。是谓奸臣。一日,置酒邀言,赍柬相请,言竟谢绝。嵩复自至夏第,入门求见,言复不出。这般做作,无怪速死。嵩不得已长跪阶前,手展所具启帖,和声朗诵,委婉动人,言乃回嗔作喜,出来应酬,遂偕嵩赴宴,兴尽乃归。言以为嵩实谦抑,坦然不疑。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严嵩是个阴柔险诈的人物,阴柔险诈四字,真是严嵩的评。受了这等暗气,哪有不私图报复?凑巧翊国公郭勋,与言有隙,嵩遂与勋相结,设计害言。先是言加封少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并蒙赐银章,镌“学博才优”四字,得密封白事。自世宗至承天谒陵,郭勋、夏言、严嵩等,俱扈驾随行,谒陵已毕,嵩请表贺,言请俟还京再议。世宗竟从嵩请,遽御龙飞殿求贺。嵩遂揣摩意旨,与郭勋暗伺言隙,一再进谗,顿时恼了世宗,责言傲慢不恭,追缴银章手敕,削夺勋阶,勒命致仕。既而怒意渐解,复止言行,把银章手敕,一并赏还。言知有人构陷,上疏谢恩,内有“一志孤立,为众所忌”二语,世宗复下诏切责。言再疏申谢,并乞归休,有旨不许。会昭圣太后病逝,世宗饬群臣酌议服制,言报疏未惬帝意,且间有讹字,复遭严旨驳斥。原来昭圣太后张氏,自世宗称为伯母后,奉待濅薄。后弟昌国公张鹤龄,及建昌侯张延龄,以僭侈逾制,为人所讦,先后下狱。张太后至席藁待罪,请免弟死,世宗不从。鹤龄瘐死狱中,延龄长系待决。张太后忿恚致疾,竟尔告终。世宗意欲减轻服制,偏夏言以礼相绳,仓猝间又缮错一二字,遂被世宗指毛索瘢,斥为不敬。言只好推称有疾,以致昏谬贻愆。世宗复勒令归田,言奉命将行,诣西苑斋宫叩辞。世宗又动了怜念,令还私第治疾,徐俟后命。夏言经此播弄,尚复恋栈,岂必除死方休耶?张太后的丧葬,草草完事,就是世宗父子,亦不过持服数日,便算了结。张延龄竟致弃市。第知尊敬父母,未及锡类之仁,安得为孝?插入张氏情事,以明世宗之负心。

时言官交劾郭勋,勋亦引疾乞假。京山侯崔元新得主眷,入直内苑,世宗与语道:“郭勋、夏言,皆朕股肱,为什么彼此相妒呢?”元踌躇未答。世宗又问勋有何疾?元答道:“勋实无疾,但忌夏言,言若归休,勋便销假了。”世宗为之颔首。御史等闻这消息,又联名劾勋,有诏令勋自省,并将原奏发阅,勋辩语悖慢,失人臣礼。给事中高时,乃尽发勋贪纵不法十数事,遂下勋锦衣狱。勋既得罪,言复被召入直。法司审瓛勋案,多由言暗中指授,狱成议斩。世宗尚有意宽贷,饬令复勘,不意复勘一次,加罪一次,复勘两次,加罪两次,一个作威作福的翊国公,不被戮死,也被搒死,盈廷称快。只严嵩失一帮手,未免心中怏怏。

明代冠制,皇帝与皇太子冠式,用乌纱折上巾,即唐朝所称的翼善冠。世宗崇尚道教,不戴翼善冠,独戴香叶冠,嗣命制沉水香冠五顶,分赐夏言、严嵩等。夏言谓非人臣法服,却还所赐。严嵩独遵旨戴着,且用轻纱笼住,借示郑重。世宗遂嫉言亲嵩,适当日食,因诏称:“大臣慢君,以致天象告儆,夏言慢上无礼,着即褫职,所有武英殿大学士遗缺,令严嵩补授!”这诏颁发,嵩遂代言入阁,跃登相位。时嵩年已六十余,不异少壮,朝夕入直西苑椒房,未尝一归洗沐,世宗大悦,赐嵩银章,有“忠勤敏达”四字。寻又陆续赐匾,遍悬嵩第,内堂曰延恩堂,藏书楼曰琼翰流辉,修道阁曰奉玄之阁,大厅上面独擘窠大书忠弼二字,作为特赏。嵩遂窃弄威柄,纳贿营私。长子世蕃,得任尚宝司少卿,性尤贪黠,父子狼狈为奸,朝野侧目。世宗之所谓忠者,得毋由是。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宫中竟闯出谋逆的大变来。谋逆的罪首,乃是曹妃宫婢杨金英,一个宫婢,也入国史中,传播百世,可谓值得。原来世宗中年,因求储心切,广置妃嫔,内有曹氏,生得妍丽异常,最承宠爱,册为端妃。每遇政躬有暇,必至端妃宫内,笑狎尽欢,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差不多有这般情形。修道者固如是耶?端妃侍婢杨金英,因侍奉未周,屡触上怒,几欲将她杖死,还是端妃替她缓颊,才把性命保全,金英未知感恩,反且衔恨。可巧雷坛告成,世宗往祷雷神,还入端妃宫中,同饮数杯,酒酣欲睡,眠倒榻上,竟入黑甜。端妃替他覆衾,放下罗帏,恐怕惊动睡梦,因轻闭寝门,趋至偏厢去了。不料杨金英觑着闲隙,悄地里挨入寝门,侧耳细听,鼾声大起,她竟放着胆子,解下腰间丝带,作一套结,揭开御帐,把带结套入帝颈,正在用力牵扯,突闻门外有履舄声,不禁脚忙手乱,掷下带子,抢出门外。看官听着!这门外究系何人?原来是另一宫婢,叫作张金莲。又是一个救星。金莲正从寝门经过,偷视门隙,见金英解带作结,不知有甚么勾当,她本欲报知端妃,转思金英是端妃心腹,或由端妃遣入,亦未可知,不如速报皇后,较为妥当。主意已定,遂三脚两步的趋至正宫,禀称祸事。方皇后闻言大惊,忙带着宫女数名,随金莲赶入西宫,也不及报知端妃,竟诣御榻前探视,揭帐一瞧,见世宗颈中,套丝带一条,惊得非同小可,忙用手向口中一试,觉得尚有热气,心下始放宽三分,随即检视带结,幸喜是个活结,不是死结。看官,这杨金英既欲弑帝,何以不用死结,恰用活结呢?小子想来,料系世宗命不该绝,杨金英忙中致误。所以带结不牢,当用力牵扯时,反将带结扯脱一半,又经张金莲觑破,不及再顾,所以世宗尚未毕命。方后将带解去,端妃才闻报进来,这时候的方皇后,瞧着端妃,不由的柳眉倒竖,凤眼圆睁,用着猛力,将丝带掷向端妃面上,并厉声道:“你瞧!你瞧!你敢做这般大逆事么?”平时妒意,赖此发泄。端妃莫明其妙,只吓得浑身乱抖,还算张金莲替她辩明,说是杨金英谋逆,方后即令内侍去捕金英,一面宣召御医,入诊世宗。至御医进诊,金英已是拿到,方后也不及审问金英,先由御医诊视帝脉,说是无妨,立即用药施治。果然世宗苏醒转来,手足展舒,眉目活动;惟项间为带所勒,虽未伤命,究竟咽喉被逼,气息未舒,一时尚不能出言。方后见世宗复生,料知无碍,便出外室严讯金英。金英初尚抵赖,经金莲质证,无从狡辩,只好低首伏罪。偏方后不肯罢手,硬要问她主谋。金英一味支吾,待至用刑胁迫,恰供出一个王宁嫔。方后遂命内监张佐,立将王宁嫔牵至,也不问她是虚是实,即用宫中私刑,打她一个半死。随召端妃入问道:“逆犯金英,是你的爱婢,你敢与她通同谋逆,还有何说?”端妃匍伏地上,诉明冤屈。方后冷笑道:“皇上寝在何处,你还想推作不知么?”便命张佐道:“快将这三大罪犯,拖将出去,照大逆不道例,凌迟处死便了。”拔去眼中钉,快意何如?端妃闻言,魂灵儿已飞入九霄,几至不省人事,及惊定复苏,还想哀求,已被张佐牵出宫外。可怜她玉骨冰肌,徒落得法场寸磔,暴骨含冤。为美人恃宠者鉴。王宁嫔及杨金英,依例极刑,不消细说。世宗病痊,忆着端妃的情爱,遍诘宫人,都为称冤,哀悼不置。嗣是与后有隙,至嘉靖二十六年,大内失火,世宗方居西内,闻着火警,竟向天自语道:“莫谓仙佛无灵,看那厮妒害好人,今日恐难逃天谴呢。”宫人请往救方后,世宗默然不答。及火已扑熄,接到大内禀报,皇后为火所伤,抱病颇重,世宗亦不去省视,后竟病殁。已而世宗又追悼亡后,流涕太息道:“后尝救朕,朕不能救后,未免负后了。”又要追悔,愈见哀怒无常。乃命以元后礼丧葬,亲定谥法,号为孝烈,预名葬地曰永陵,这是后话慢表。

且说世宗既遭宫变,并将杨金英族属,逮诛数十人,遂以平定宫变,敕谕内阁道:“朕非赖天地鸿恩,鬼神默佑,早为逆婢所戕,哪有今日?朕自今日始,潜心斋祓,默迓天庥,所有国家政事,概令大学士严嵩主裁,择要上闻。该大学士应曲体朕心,慎率百僚,秉公办事”等语。严嵩接到此谕,欢喜的了不得,遇事独断,不问同僚,内外百司,有所建白,必先启嵩,然后上闻。嵩益贪婪无忌,恃势横行。大学士翟銮,以兵部尚书入阁办事,资望出严嵩上,有时与嵩会议,未免托大自尊,嵩竟因此挟嫌,阴嗾言官,疏论翟銮,并劾銮二子汝俭、汝孝,与业师崔奇勋,亲戚焦清,同举进士及第,营私舞弊,情迹昭然。世宗震怒,命吏部都察院查勘。翟銮上疏申辩,语多侵及严嵩,世宗益怒道:“銮被劾待勘,尚敢渎陈么?他二子纵有才学,何至与私人并进,显见得是有情弊呢。”遂饬令翟銮父子削籍,并将崔奇勋、焦清,俱斥为民。一场欢喜一场空。又有山东巡按御史叶经,尝举发严嵩受赇事,嵩弥缝得免,怀恨在心,适经在山东监临乡试,试毕呈卷,嵩摘录卷中文字,指为诽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宗遂逮经入京,加杖八十,创重而死。试官周鑛,提调布政使陈儒,皆坐罪谪官。御史谢瑜、喻时、陈绍,给事中王勰、沈良材、陈垲,及山西巡抚童汉臣,福建巡按何维柏等,皆以劾嵩得罪,嵩自是气焰益横。世宗命吏部尚书许瓒,礼部尚书张璧,入阁办事,各授为大学士,嵩看他们不在眼中,仍然独断独行,不相关白。瓒尝自叹道:“何故夺我吏部,令我仰人鼻息。”遂上疏乞休,并言:“嵩老成练达,可以独相,无烦臣伴食”云云。明是讥讽语。嵩知瓒意,亦上言:“臣子比肩事主,当协力同心,不应生嫌,往岁夏言与郭勋同列,互相猜忌,殊失臣道,臣嵩屡蒙独召,于理未安,恐将来同僚生疑,致蹈前辙,此后应仿祖宗朝蹇夏三杨故事,凡蒙召对,必须阁臣同入”等语。以假应假,煞是好看。两疏皆留中不报。世宗自遭宫变后,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常不相见,只秉一真人陶仲文,出入自由,与世宗接见时,辄得旁坐,世宗呼为先生而不名。严嵩尝贿托仲文,凡有党同伐异的事件,多仗他代为陈请,一奸一邪,表里相倚,还有何事再应顾忌?

不过大明的国脉,被他斫丧不少呢。

既而张璧去世,许瓒以乞去落职,严嵩竟思独相,不意内旨传出,复召回夏言入阁,尽复原官。言奉诏即至,一入阁中,复盛气凌嵩,既去何必再来?且盛气如故,不死何待?一切批答,全出己意,毫不与嵩商议。就是嵩所引用的私人,多半驱逐,嵩欲出词袒护,都被言当面指摘,反弄得噤不敢声。御史陈其学,以盐法事劾论崔元,及锦衣都督陆炳,炳时已升都督。世宗发付阁议。言即拟旨,令二人自陈。二人煌惧,径造嵩家乞救。嵩摇手道:“皇上前尚可斡旋,夏少师处不便关说,两位只去求他罢了。”二人没法,先用三千金献纳夏第,言却金逐使,吓得二人束手无策,又去请教严嵩。嵩与附耳数语,二人领教出门,即至夏言处请死,并长跪多时,苦苦哀吁。言乃允为转圜,二人才叩谢而出。夏言已中嵩计。嗣因嵩子世蕃,广通贿路,且代输户转纳钱谷,过手时任情剥蚀,悉入贪囊,事被夏言闻悉,拟即参奏。有人报知世蕃,世蕃着急,忙去求那老子设法。严嵩顿足道:“这遭坏了!老夏处如何挽回!”世蕃闻言,急得涕泪交下,毕竟严嵩舐犊情深,踌躇半晌,方道:“事在燃眉,我也顾不得脸面了。好儿子!快随我来。”真是一个好儿子。世蕃应命,即随嵩出门驾舆,竟趋夏第,请见夏少师。名刺投进,好半日传出话来,少师有病,不能见客。严嵩听着,拈须微笑,曲摹奸态。袖出白银一大锭,递与司阍道:“烦你再为带引,我专为候病而来,并无他事。”阍人见了白镪,眉开眼笑,乐得做个人情,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一面却说道:“丞相有命,不敢不遵,但恐敝主人诘责,奈何?”严嵩道:“我去见了少师,自有话说,请你放心,包管与你无涉。”阍人及导他入内,直至夏言书室。言见嵩父子进来,不便呵斥阍人,只好避入榻中,佯作病状,蒙被呻吟。严嵩走至榻前,低声动问道:“少师政体欠安么?”夏言不应。乐得摆架子。连问数声,方见言露首出来,问是何人?严嵩报明姓名,言佯惊道:“是室狭陋,奈何亵慢严相?”说着,欲欠身起来。嵩忙道:“嵩与少师同乡,素蒙汲引,感德不浅,就使嘱嵩执鞭,亦所甘心,少师尚视嵩作外人么?请少师不必劳动,尽管安睡!”言甘心辣。言答道:“老朽多病,正令家人挡驾,可恨家人不谅,无端简慢严相,老朽益难以为情。”嵩复道:“此非尊价违慢,实因嵩闻少师欠安,不遑奉命,急欲入候,少师责我便是,休责尊价。但少师昨尚康强,今乃违和,莫非偶冒寒气么?”言长吁道:“元气已虚,又遇群邪,群邪一日不去,元气一日不复,我正拟下药攻邪哩。”分明是话中有话。严嵩一听,早已觉着,急挈着世蕃,扑的一声,跪将下去。世蕃又连磕响头,惊得夏言起身不及,忙道:“这、这是为着何事,快快请起!”嵩父子长跪如故,接连是流泪四行,差不多似雨点一般,坠将下来。好一个老法儿。小子有诗讥严嵩父子道:

能屈能伸是丈夫,奸人使诈亦相符。

试看父子低头日,谁信将来被厚诬?

未知夏言如何对付,请看官续阅下回。

本回以严嵩为主,夏言及世宗为宾,内而方后、曹端妃等,外而翟銮、叶经、许瓒等,皆宾中宾也。世宗与夏言,皆以好刚失之,世宗惟好刚故,几罹弑逆之变,夏言惟好刚故,屡遭构陷之冤,独严嵩阴柔险诈,象恭滔天,世宗不能烛其恶,夏言反欲凌以威,此皆为柔术所牢笼,堕其术中而不之悟,无惑乎为所播弄也。宫变一节,虽与严嵩无关,而世宗因此潜居,使严嵩得以专柄,是不啻为嵩添翼。端妃屈死,而严氏横行,天何薄待红颜,而厚待奸相乎?吾故谓本回所叙,处处注意严嵩,余事皆随笔销纳,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观此文而益信神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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