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艾·阿西莫夫
一架已经退役的四引擎等离子体喷气机在云层中小心地飞着。
特工格兰特明白,他担负的任务,要等飞机着陆后才能算完成,而这最后一小时也将是最难熬的。
格兰特,一个咯咯作响、铿锵有力的名字。他果敢而坚毅,粗犷漂亮的容貌,魁伟匀称的身材,尽管刚过而立之年,但他已成功地执行了很多重要而特殊的任务,老练精到,骁勇出色。
此刻,他正注视着客舱,注视着客舱里惟一的另一个人,这个人是了不起的大科学家——宾恩斯。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同样零乱而灰白的上髭,一个结实的肉头鼻子,仅这一点就够漫画家心满意足了,然而值得注意的还有他那双周围尽是皱纹的眼睛,和额头上永不消失的抬头纹。宾恩斯的衣服不太合身,也难怪,因为这次他是匆匆出行的,来不及选择更好的服装。他离开了他的组织,一个与格兰特一伙人势均力敌、平等抗衡的高科技组织,他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的转移,对两个组织实力均衡的形势将产生极大的影响。
机场这边,阿伦·卡特将军、唐纳德·里德上校,以及医务头头迈克尔斯、舰长欧因斯、脑外科医生杜瓦尔和他的助手科拉·彼得逊小姐,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宾恩斯能平安地抵达,加入他们的队伍。
飞机在城市摇曳的灯光里神秘地降落了。欧因斯把宾恩斯请进轿车,由摩托车组成的护卫队围拢过来,穿进夜色,向总部驶去。
然而,差错就在夜色里发生了。车队遭到了袭击,双方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当载着宾恩斯的轿车冲出重围,驶进总部时,满脑子学问的宾恩斯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呼吸很慢,脉搏微弱。
经检查,发现在宾恩斯的脑颅腔正中央,紧靠脑垂体的地方,形成了一个血凝块,以致他昏迷不醒。但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
必须把宾恩斯救活!
然而,血凝块所处位置,是外部手术所无法解决的。
怎么办?靠微缩。怎么微缩?——
把一艘潜艇微缩成细菌大小,把它注射进动脉里去,由欧因斯舰长驾驶,迈克尔斯领航,驶向血块。到了那里,杜瓦尔同彼得逊小姐动手术。当然,还必须要格兰特作主管。
不过,微缩技术是受限制的,缩得越小,能维持的时间越短。如果把潜艇微缩到能在血管里通行,那么过1个小时,它就要开始膨大。并且要隔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再度微缩。所以,潜艇成员必须在60分钟内完成任务,撤出血管,否则,将把宾恩斯撑死。
医疗室里,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只有宾恩斯躺在手术台上木然地一动不动,他上面覆盖着一条沉重的电热毯,毯子里面盘绕着灌满了循环流动的冷却剂的无数线圈。他的头发已被剃光,头颅像海图似的被标明数码的经线、纬线划成若干方格。他那睡眠中凹陷的脸上露出愁容,深深地冻结在那里。
他后面的墙上是一张放大的循环系统图,血管足有人的胳臂那么粗,而那些纤细的毛细血管,毛茸茸地填满了所有空隙。
在俯视着手术室的指挥塔里,卡特将军和里德上校屏息静气,细心地观察着大家的工作。
命名为“海神号”的潜艇已被送进微缩室,即将进入海神号的5位使者都进行了严格的身体测验,穿上标有“CMDF”字样的制服,消毒待命。这5个人是在这次使命中才集结在一起的,只有杜瓦尔和他的得力助手彼得逊最熟,其他人彼此都免不了要相互有些怀疑,说不准有谁就是敌对一方的代表,或者出于某种目的而破坏这次冒险活动。然而,为了宾恩斯的生命,为了这次伟大的试验,他们还是踏上了同一条船。
潜艇上装有无线电发报机,可以和指挥部随时联系。
以格兰特为首的5人小组走上“海神号”,各就各位。这时指挥部发来电文:准备微缩。
格兰特不知道怎样进行微缩,就待在座位上;迈克尔斯抽风似的猛地站了起来,朝四周看着;杜瓦尔把他的图表放到一边,开始摸索他的安全带……一切准备就绪。
这时,潜艇上的扩音器响了起来:
“‘海神号’注意,这是使命完成以前最后一次口头联系。他们还有60分钟的真实时间。微缩过程一经结束,潜艇上的计时器即将给出60的读数,它每隔一分钟,将减少一个单位。他们一定得在读到零以前,从宾恩斯体内撤出。祝你们一切顺利!”
指挥部里,卡特大声喊道:“开动微缩器!”
恰当的技术人员恰当的手指按下了恰当的操纵盘上标有微缩字样的恰当的电键。
微缩,对于潜艇内的人来说是感觉不到的,但他们都免不了要紧张,这毕竟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也毕竟是第一次缩得这么小。
当潜艇被微缩到只有一英寸宽的时候,它被下潜到一种液体中;然后,继续微缩,小点了,更小了,小到差不多看不见了;接着,连同盛装液体的容器一同微缩,在这液体中,有着不比一个大细菌大的“海神号”。
4个男人和1个女人,不过几分钟以前还足尺足码,活生生地站在大家面前,现在成了一艘细菌大小的舰艇里小不丁点儿的物质微末——而仍然活着。
这时,潜艇和指挥部的表盘上都同时显示出一个黑色数字——60。
“海神号”连同液体被吸进针筒,然后从宾恩斯的颈部注入其动脉!
这一复杂的过程足足用了4分钟,现在计时器上的读数是56。
杜瓦尔四处张望着,高兴到了极点。“不可思议。”他说,“进入人体内部,进入动脉——欧因斯!关掉艇内灯,伙计!让我们来看看上帝的手艺吧。”
艇内灯熄灭了,但从外面射进来一种幽暗的光线,是潜艇前部和尾部灯经过微缩的光束斑斑点点的反光。
欧因斯已经使“海神号”——就它与动脉血流的相对关系而言——进入事实上的静止状态,让它随着这心脏驱动的洪流奔泻而去。他说:“我想大家可以松开安全带了。”
杜瓦尔只一跳就解开了带子,彼得逊也立即走了过来。他们神迷心醉地向窗口扑去。迈克尔斯从容地走到循环系统图前,仔细研究起来,他简洁地说道:“准确极了。”
格兰特也走向窗口,他被那奇妙的令人惊诧的景象吸引住了。远处的“墙”看起来相距有半英里之遥,它一阵一阵地发出琥珀色的明亮红光,因为它大部分都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在船附近漂流过去的物体遮住了。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而奇特的水族馆,但在里面,充塞视野的不是鱼,而是比鱼远为怪异的物体。这些东西大部分是一些中心凹陷下去但没有穿透的大橡皮轮胎。它们大约比船的直径大一倍,每一个都带桔色——稻草色,每一个都断断续续地闪耀着强光,仿佛有着钻石碎片构成的刻画似的。
“实际上,那是些红细胞。”迈克尔斯对格兰特说,“聚在一起是红的,单独看起来却带稻草色。你看到的那些是刚从心脏里出来的,携带氧气,输送到头部,特别是大脑。”
格兰特瞪着眼睛,惊叹地四处张望。除了红细胞以外,还有扁盘子形状的“血小板”,偶尔还能看到巨大的白细胞。
每个物体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颤动。物体越小,颤动也越显得厉害。真像一场规模庞大、乱蹦乱跳的芭蕾舞。
格兰特觉得船在他脚底下移动,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朝那个方向,但劲头不大,不像原先在皮下注射器里那么急剧。原来血液中液体部分所含的蛋白质,即“血浆蛋白”在衬垫着船身。
此时“海神号”已经沿着一条弧形航道,走了一大段路程,现在看来离动脉壁大约有一百英尺。构成动脉壁内衬的大片琥珀色而略呈波纹状的内皮层,已经能够详细而清晰地看到了。
杜瓦尔说道:“哈,这真是检查‘动脉粥样硬化’的好办法。那些斑点都可以数得清了……放眼未来,可以派一条船去打通被堵塞的动脉系统。——不过,这种疗法也相当昂贵的了。”
他们离动脉壁更近了,而在近壁的汹涌急流中,船颠簸得逐渐厉害了。经计算,两分钟后就要到达交叉路口,这时表盘上55的字样缓慢地显现出来,朦胧而暗黑。
突然,船身一歪,格兰特差一点儿从座位上摔下来。
“欧因斯!”他大声叫道,“怎么了?”
“不知道。”欧因斯的脸,因为在使劲,所以变得嘴歪鼻翘,“船操作不灵。”
从下面传来了迈克尔斯紧张的声音:“欧因斯舰长,纠正航向。我们在向动脉壁靠拢。”
“这——我知道。”欧因斯喘着气说道,“我们进入了某种逆流。”
“这不是逆流,是一个闭合系统。”杜瓦尔说。
“那么你就别正面跟它斗。”格兰特对欧因斯喊道,“让船自己去漂流,你只要做到使它的航向与动脉壁平行就行了。”
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一些“结缔”组织接连打来,吓得科拉·彼得逊直大声尖叫。
“漩涡!都回到座位去,系上安全带。”格兰特喊道。然而,奔向安全带都是极其困难的,大家被弄得前拥后撞,伤痕累累。
格兰特费劲地粗声粗气问道:“有没有人——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瓦尔挣扎着:“是个瘘管——一个动静脉瘘。”原来动脉和一根小静脉不正常地连接起来了,由于准备仓促,在循环图上没有发现它。
最后一次震动几乎把格兰特震晕了,给他带来了他不得不忍受的极大痛苦;随着这一震,他们熬过来了,逐渐慢下来,慢到突然一下完全静止不动了。
静止不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能到达血凝块,不能救活宾恩斯;意味着这次使命的失败!原来他们现在已脱离了动脉而驶进颈静脉。他们无法逆流而回,或者可以说无路可走!惟一的路线,那条沿静脉流的路线,要通过心脏,那是明明白白的送死。
此刻,计时器显示是52。
指挥部里一片混乱,焦躁不安。怎么办?经过短暂而激烈的辩论和研究,最后决定:通过心脏。只是通过心脏的时间不能超过60秒钟。否则宾恩斯的生命将难以保住。
欧因斯把引擎速度调大,随着血流漂向心脏。他们周围的世界完全变了样。血红蛋白本身是蓝紫色,但是在船内微缩了的光波的奇特反射下,每个红细胞都发出蓝绿而又常常夹杂着紫色的闪光。其他一切都带着这些非氧化红细胞的颜色。
他们可以听到一种声音,像是远处轰隆的炮声。其实这不过是潜艇甲板有节奏的振动声,缓慢而整齐,但越来越响。——心脏到了。
迈克尔斯说:“几秒钟以后,我们就要进入右心房,心脏的第一个腔室——而指挥部最好使心脏停止跳动。格兰特,用无线电报告我们的位置。”
格兰特此刻被他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暂时忘了其他一切东西。上腔静脉是全身最大的一条静脉,在它最后的一段管道里,它接受除了肺部以外来自全身的全部血液。它一进入右心房,就扩展成一个巨大的发出回响的房间。
听到迈克尔斯第二次呼喊,格兰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转向他的发报机。
欧因斯大声叫道:“前面是三尖瓣。”
这东西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他们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看到它。这是3条红色闪光的床单,在它们从船前移开的时候,在互相分离,在掀着大浪张开。一条缝隙撕裂开来,逐渐扩大,同时3个瓣尖颤动着,各自转向一边。就像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吸引着一样,血流向这个洞穴倾注着,“海神号”随着血流前进。
5双眼睛向前方注视着三尖瓣。心室在舒张,血液就得从另一方向,从右心房流进来。面对着那个方向的三尖瓣开始扑动,掀开了。
前方那个有皱褶的巨大缝隙开始扩展,变成一条走廊,逐渐加宽,最后成了一个宽阔的缺口。
“快!”迈克尔斯叫道,“快!快!”
他的话被心跳和引擎增大了的响声淹没了。“海神号”向前挺进,冲过缺口,进入右心室。当心脏又一跳动的时候,潜艇就冲过了另一个反向缺口。艰难地又冲过一个裂缝后,他们就走出了右心室,进入了肺动脉!血液的潮浪以危险的速度驱赶着它前进。“海神号”终于在规定的时间内通过心脏,又进入动脉系统。
里德说:“尽管他们进入了动脉系统,但并不是驶向脑部。原来是把他们注入体循环系统的。也就是注入从左心室通到脑部的一条主要动脉。肺动脉是从右心室——通向肺部的。”
“这就意味着延迟,但我们还有时间。”卡特说。他指了指计时器,读数是48。
“海神号”又能平稳地航行了。渐渐地,它接近了很细的毛细血管,它几乎是贴着毛茸茸的血管壁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