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认识的一位教授,在学术界有很高的威望和名声。他门下的弟子,也个个都是精英。为了保证教学的质量,许多年前,他就奉行一个原则,即每年只招收一个学生。但即便如此,报考他的专业的学生,依然是波涛般,今年败了,明年又卷土重来。而那个叫凡的学生,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
凡是个少见的有韧性的人,连续报考了三年,均以几分之差,屈居第二。第四年,凡又来考。他翻到凡的档案的时候,微微一笑,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凡这么优秀的学生一个机会。这次,凡的成绩,果然高居榜首。但是,就在面试的前一天晚上,校长亲自打电话给他说,按照惯例,我们总是先要照顾一下自己学校毕业的学生,况且,第二名,也并不一定就比第一名差,明天面试完后,尽可能多考虑一下,再做定论吧。
这几句话背后的含义,他当然是明白的。每年总有一些人,千方百计地左右他的招生决定,但他每次都能做到公平。可是,这一次,他却有些犹豫。校长为了招生,亲自打电话给他,还是第一次。而这个第二名的学生,与第一名的确是水平不相上下的。这个第二名的学生,有较深的学术功底,校长有意栽培,定是想要为学校培养一些后备力量,当然,该生的家庭背景,亦是不容小觑的。但那个一连考了四年的凡呢?难道为了一份私心,就让正处在一份巨大喜悦中的凡,瞬间跌落到冰冷的海底吗?如果这次真的开了先例,那么以后他在学生中的威信还能维持吗?
那一晚,他枕着这些问题,辗转反侧,想到头痛欲裂,却依然难以入睡。第二天早晨,他打电话给另一个参加面试的教授,竟得知,校长也已经向这位教授提前打过了招呼。他知道这次遇到的阻力非同一般,只好希求在面试中,第一名的凡能够发挥出色,这样才能让那些阻力减弱变淡。但最后面试的结果,竟是两个学生的表现不相上下,难分高低。
面试结束后,他与另外几个教授就究竟是按初试成绩,还是按照优先考虑本校学生的原则录取,唇枪舌剑地论战了一番。最终的结论是以无记名投票表决的方式,来决定录取。这是为了照顾校长面子的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在此之前,校长从来不过问他招收学生的情况,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决定。而这次,他在据理力争之下,很勉强地接受了这样一种方式。结果,当然是在预料之中,他一直想要招为弟子的凡终被刷下去了。
而他就是从那时,开始被一种奇怪的愧疚和不安折磨着。严重到每每看到这个被招收上来的学生,就会想起凡。想起他在面试时,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想起他挤在人群里,看见喜庆的红榜上,没有自己名字时,眼睛里瞬间闪过的失落和哀伤;想起他看到自己走过来时,扭头走开去的尴尬。那一年,他比任何人都要盼望着下一届招生的到来,他想只要凡通过考试,无论如何,他都会将他招到门下,以此弥补曾有的过失。
但是,凡在那一年,却没有报名。他在惶惑里,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年,而凡,依然没有来。他终于知道,那一次的错误,已经将凡的自信和坚韧,彻底地击垮了。这个如此醉心于学术的学生,或许此后,再不会沿着这条路,坚持不懈地走下去。而他,原本是可以“无视”权威,“无视”其他专家的意见,将凡,领人他向往的芳香之旅的。
没有一个人明白,他的老态为什么如潮水一样,唰一下就席卷了来。他在其后的两年里,面容倦怠,神思恍惚,常常在登上讲台看到下面学生的时候,就将要讲的内容忘掉了。而且走路,竟也是蹒跚起来,不过是63岁的人,却是有了83岁的老者才有的无法收拾的衰颓和溃败。许多人都以为他身体不好,劝他去医院诊治,他却总是慌乱地找理由推托掉。他的记忆力迅速地减退,可是他却怎么也无法忘记,凡转身时,那淡漠的眼神,它像一把利剑,冰冷地插入他的胸膛。而他的良心,却将那把剑,推得更深。直至最后,他终于无法承受。
他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通过许多人,辗转找到几易工作的凡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没有来得及介绍自己是谁,便开口道:凡,你今年一定要来报考我的专业,只要你分数过了,我保证,一定让你顺利录取。而在听到凡的应答后,他则立刻便挂断了电话,好像,稍稍晚一秒,凡就会改变主意。
凡终于在四年之后,成为了他的学生。而且,是他的关门弟子。他在凡毕业的那一年,因病去世。他从没有告诉过凡,在那四年里,他曾与良心的利剑,进行了一场怎样艰难痛苦的斗争,最终,心力交瘁的他,向这把无形的利剑,举手投降。
凡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所以,凡也从没有告诉过导师,其实,自己从来没有怨恨过他,是那一年觉得累了,才放弃了继续考试。而当他接到导师电话的那一刻,他心底充溢的,除了巨大的惊喜和感激,就再没有其他。而这位让他始终敬仰的教授,在安详地闭眼离去的时候。却对此,依然一无所知。
可人不知道的东西,时间与良心的利剑,却会清晰地记得。
并不是所有的花都开放在春天,迟来的良知同样让人泪流满面。邪不胜正,一时的屈服带来的是永久的愧疚。祝福永远也不会太迟,亡羊补牢亦为时不晚,良心的利剑,纯洁了我们躁动不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