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忘记一种情绪》
七月流火，路灯下
我们赤膊喝啤酒
那夜，没有风，但有月光，
你喝了很多的酒，你说，月光下喝酒，
有“红袖添香”的感觉。
你醉了。你说，醉后的你像大海，
波涛汹涌。但，你又骂大海无聊。
你对着自己发飙：大海啊——
你真的是“自由的元素”吗？
你又对着灯光下，不停扑腾的飞蛾
大笑：李太白“举杯邀明月”，
我们举杯邀飞蛾吧！
你说，飞蛾的祖先，曾经飞进
鲁迅的《秋夜》，接受过先生的祭奠。
你大叫：火是火，光是火，酒也是火。
飞蛾，来吧！投火，投火，投酒吧！
突然，路灯熄火。电厂打烊了。
《传说》
那年正月二十四日后半夜
夜很黑。闹洞房的人刚刚散去
狂欢后的山村，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囊
洞房里，油灯如豆，旧报纸糊成的天花板上
老鼠们开始了闹腾。新郎酒醉如泥
新娘还在低声啜泣。突然，狗叫得厉害
接着，一声枪响，油灯熄灭了
新娘也不再有动静。第二天一大早
老支书就到公社报了案
那头跟着新娘嫁过来的狗被打死了
门缝里，那两只偷看的眼睛被打瞎了一只
新郎酒醒了，但新娘不见了
从此，一个关于新娘的传说
在这方圆不到五里地的山村
开始传开
《核》
阴霾蔽日遮天，但西风如剑
西风对阴霾的分解
有庖丁解牛的快感
巨影如佛，出神入鬼
民族无神，但香火不断
阴霾土崩瓦解，早晨的阳光
新鲜如牛奶、豆浆
如孩子们的笑脸
大地生机盎然
但阳光照不进大雄宝殿
巨影不需要阳光
它本身就是金碧辉煌
巨影不需要牛奶、豆浆
它始终凌驾于大地之上
巨影更不需要孩子们的笑脸
善男信女的心里
有的是金鸡、凤凰
《沙尘暴》
如大地起义，沙尘肆虐大半个中国
但我坚信人类的消化力
远胜过成吉思汗的铁蹄
从宇宙的角度看，时间就是一块抹布
它抹去一片草地
如同抹去一个王朝
或者一座城池
无声无息，新陈代谢的规律
但时间与人类的肠胃无关
时间不是食物
但我又敢肯定
历史是人类的另一种排泄
《民兵营长》
终于等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比往年大，风也刮得比往年坚决
他们决定从后山那条路出逃
几次打探，那条路没有设卡
第二天，天刚亮，社员们却看见
民兵营长挎着枪，押着五个人
在村子里游行，五花大绑
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篮子
篮子里放着他们从大食堂里偷出来的碗和筷
雪落在他们的篮子里，碗里
远看去恍若白面、大米
接着，就被押送到公社里去了
听说，第二天一早，管事的打开关押他们的房间
这五个人已硬邦邦地躺倒在地上
有的嘴里塞满麦秸秆
有的嘴里塞满旧棉絮
有的满嘴是黄土
大约过了十天，公社书记接到县里电话
让他立即派人到省城押回逃荒的人
公社书记责令民兵营长担此重任
民兵营长带着四个民兵来到省城
在一间小旅馆里见到了
那天晚上成功出逃的另外五个人
与有关部门办了交接，换了岗
已是午夜时分，民兵营长回房先睡了
凌晨醒来，他发现情况不对
房门大开，那五个被关押的不见了
而他带去的，那四个民兵也不见了
他急了，立即向公安部门报案
可等到第二天深夜，也没有音信
民兵营长卧轨自尽
三年后，那五个逃荒的人劳改刑满释放回乡
民兵营长已被追认为烈士
而他带去的那四个民兵
下落不明
《海岛》
日出不再令人兴奋，日落也不再令人
沮丧，都是一片金色的忧伤，都是一种
无奈的苍茫。一座山，被大陆一脚
踢开，又被大东海紧紧抱着，这座山
就叫“海岛”。第一次来到这海岛上的人
不是一个亡命之徒，就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他的后代，主要是“烂泥猢狲”，但也有
“海盗”和“反革命”，“文革”开始不久
他的老坟，也被红卫兵小将们掘开了
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窝蚂蚁
和几只老鼠。这海岛，鼎盛时期，张赵李王
住有一百多户，他们以大东海为生
以那片乌黑发亮的滩涂为生，日月轮回
潮起潮落，滩涂上有数不尽的鱼、虾
蟹和贝类，不知道这是大东海的精彩
还是上天对这海岛漂泊之苦的安慰
盛夏的傍晚，晚霞还未退尽，月亮已经
升起，海浪轻吻着海滩，星星如婴儿的
眼睛，在母亲的怀抱里闪耀。下海的
“烂泥猢狲”们陆续上岸了，码头上
顿时热闹起来，一箩箩、一筐筐、一篮篮的
小海鲜摆满海滩，等候已久的小贩们
争先恐后，掌着桅灯、打着手电，他们
开始了交易。后来，谁也说不清
到底是什么原因，大东海到了这里
不再澎湃汹涌，不再龙腾虎跃
也不再回肠荡气了，它像一个某条血管
被阻塞的巨人，疲倦、乏力、甚至迟钝
滩涂上开始长草，枯枝败叶、泡沫塑料
生活垃圾、工业废品，随处皆是
滩涂里那数不尽的，游的，跳的，爬的
几近绝迹，飞的，也很少见到。每天例行的
潮汐，如同“烂泥猢狲”们的声声叹息
老祖宗不是说，这海岛是大东海的儿子
而如今，为什么会死在大东海的怀抱
——殊不知，东海龙王早已与宣统皇帝
一起下台，早已被改造成渔民的儿子
老祖宗不是说，这海岛，里面是空的
如一个反扣着的瓜瓢，漂浮于大东海之上
无论天崩地裂、洪水泛滥，它都不会沉没
而如今，为什么如同一堆骆驼的枯死
躺在大东海的一个角落。——殊不知
海也会枯，石也会烂，沧海桑田，世间正道
为了生计，“烂泥猢狲”们只好离开这海岛
到外乡去打工谋生。如今，这海岛上
只剩下几十个没有牙齿的老人和几个
有几个颗牙齿的孩子，以及他们祖宗的坟茔
《思念》
在你的后面，是一片无边的蓝
你的影子比你更清晰可辨，如白云
停留在蓝的额头之上
你神情专注，好像在等待什么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
每天等我一起上学的那个女同学
我奋力举手，想触摸你的专注，但摸见的
却是水的声音，是波涛
是黑暗和漏水的船板
我知道，我在下沉
我的船在下沉，我的床
因失眠而解体
只有我的梦，如一片发亮的木板
在波涛里寻找沉没的理由
你的眼睛，这么干净
你的笑，比白云还白
《枪口》
枪口对准雪地，对准乌鸦。乌鸦逃离雪地
隐遁于离枪口最近的手上，然后按逻辑消失
但枪口还是对准雪地，对准乌鸦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有摇着尾巴的风
和成群结队的脚，可以从雪地上走过
最后，雪地变成冰川，枪口变成黑洞
所有的手都长出高举的年轮
大地失去对脚的控制，人类
飞速长出经济的翅膀
太阳还原为一只蜘蛛，万丈光芒
还原为一张巨大的蛛网，所有的事物
包括坐飞机来中国的
五百头澳洲奶牛
都像小虫子在蛛网上
颤抖，但枪口
还是对准雪地
对准乌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