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离娄①之明、公输子②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③之聪,不以六律④,不能正五音⑤;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⑥。’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⑦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⑧,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⑨。’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⑩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①离娄:人名,古代的目力极强的人,能在百步以外看清秋毫之末。
②公输子:名般,鲁国人,因此又叫鲁班。
③师旷:晋平公的太师,是古代著名的音乐家。
④六律:指古代十二音律中的六个阳律。
⑤五音:中国音阶之名,即宫、商、角、徵、羽五音。
⑥率由旧章:率,循、遵循。旧章,原来的典章制度。
⑦揆:度量、估量。
⑧度:法度。
⑨泄泄:多言、多说话。
⑩陈善闭邪:陈,陈述、讲说。善,善道,即仁义。闭邪,堵塞邪说异端。
孟子说:“即使有离娄那样的眼力,公输班那样的技巧,如果不使用圆规和曲尺,也划不出标准的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那样的听力,如果不借助六律,也不能校正出五音;即使有了尧、舜那样的政治素质,如果不施行仁政,也不能管理好天下。现在有的诸侯虽然有仁爱之心和爱人的声誉,但老百姓并没有感受到他给百姓带来的好处,他施政不能成为后代效法的榜样,因为他没有实行前代圣王之道。所以说,只有好的愿望还不足以治理好天下,有好的政策也不一定就能够实行。《诗经》上说:‘不犯错误,不要遗忘,完全遵循旧规章。’遵循先王的法度而犯错误,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圣人竭尽了目力,接着用圆规、曲尺、水准器、墨线,来制作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这些东西就用不尽了;圣人竭尽了耳力,接着用六律来校正五音,五音就运用无穷了;圣人竭尽了心思,接着又施行仁政,仁德就遍布天下了。所以说,要想显得高,一定要凭借山陵,要想显得低,一定要凭借河泽;执掌国政不凭借先王之道,能说是聪明吗?因此,只有仁人才应该处在高位。不仁的人处在高位,这会使他把邪恶传播给众人。在上的不依照义理度量事物,在下的不用法度约束自己,朝廷不信仰道义,官吏不信仰法度,君子触犯理义,小人触犯刑律,国家还能生存的,只是由于侥幸罢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队不够多,不是国家的灾难;土地没有扩大,财富没有积聚,不是国家的祸害。在上的不讲礼义,在下的不学礼义,作恶的百姓日益增多,国家的灭亡就没有几天了。《诗经》说:‘上天正要降下动乱,不要这样饶舌多言。’饶舌多言就是啰嗦。事君没有义,进退没有礼,一说话便诋毁前代圣王之道,这就是啰嗦。所以说,要求君主行仁政才称得上‘恭’,向君主陈述善事以抑制他的邪念才称得上‘敬’,如果认为君主不能行仁为善,这就是‘贼’。”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①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②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③,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④。’此之谓也。”
①至:极、最。员,通“圆”。
②暴其民甚:暴,残暴、暴虐。甚,过度、过火。
③幽、厉:古代谥法认为“幽”和“厉”都是恶谥,是给那些暴虐的国君的谥号。
④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鉴,镜子。意思是,商殷有一面可借以对照的镜子,就是离它不远的夏朝。
孟子说:“圆规、曲尺,是方和圆的最高标准;圣人,是做人的最高典范。想成为好君主,就要尽到做君主的道理;想成为好臣子,就要尽到做臣子的道理。二者都效法尧、舜就行了。不用舜侍奉尧的态度来侍奉君主,就是不敬重他的君主;不用尧治理百姓的方法来治理百姓,就是残害他的百姓。孔子说:‘治理国家的方法有两种,就是实行仁政和不实行仁政。’对百姓太残暴,就要身死国亡;太软弱,就要任人摆布,让人削弱国家政权。死后的谥号也只能叫‘幽’‘厉’之类的恶名,即使有孝子慈孙,经历百代也更改不了。《诗经》说:‘殷商可以借鉴的教训并不远,这就是前一代的夏朝。’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①;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②。”
①宗庙:供奉祖先的家庙,这里借指采邑。
②犹恶醉而强酒:犹,好像、好比。恶,厌恶、怕。强,强制、勉强。意思是好比怕醉却偏要勉强喝酒。
孟子说:“夏、商、周三代能够得到天下是因为施行仁政,之所以丢了天下是因为不施行仁政。国家的衰败与兴盛、生存与灭亡皆同一理。天子不仁,就保不住他的天下;诸侯不仁,就保不住他的封国;卿大夫不仁,就保不住他的祖庙;士人和老百姓不仁,就保不住他的性命。现在有的人害怕死亡,却不愿守仁义之道,这就好像害怕喝醉却偏要去喝酒一样。”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①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①《诗》:《诗经》。
孟子说:“爱别人,别人不来亲近我,就要反问自己仁的程度;治理别人却治理不好,就要反问自己智的程度;礼貌待人,别人却不理睬,就要反问自己恭敬的程度。行为有得不到预期效果的,都要反过来求问自己,自身端正了,天下的人就会来归附他。《诗经》上说:‘永远配合天命,自己求来众多的幸福。’”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孟子说:“人们经常谈论,都这样说,‘天下国家。’反映了天下的基础在于国,国的基础在于家,家的基础在于个人。”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①。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①巨室:大家,指那些贤卿大夫之家。
孟子说:“从事政治并不难,只要不得罪那些有影响的世臣大家就行了。世臣大家所敬慕的,全国都会爱慕;全国所爱慕的,天下都会爱慕,因而德教就会浩浩荡荡充溢于天下了。”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①,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②。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③。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④,裸将于京⑤。’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⑥?’”
①小德役大德:役,役于。意思是道德不高的人要被道德高的人役使。
②女于吴:女,嫁女的意思。女于吴,即把女儿嫁到吴国。
③其丽不亿:丽,数量。亿,古代数词,一亿等于十万。意思是,它的数目不下十万。
④殷士肤敏:肤,美、漂亮。敏,聪明。意思是,殷代的臣子都漂亮聪明。
⑤裸将于京:裸,也作“灌”,祭祀的一种仪式,用酒洒地来迎接鬼神。将,助、助祭。京,周的都城镐京。意思是在周朝的镐京,执行助祭,灌酒迎接鬼神。
⑥濯:洗。这里指洗浴。
孟子说:“当天下政事步入正轨的时候,道德不高的人受道德高的人役使,不太贤能的人受非常贤能的人役使;天下政治混乱的时候,势力小的人受势力大的人役使,势力弱的人受势力强的人役使。这两种情况,都取决于天意。顺从天意的生存,违背天意的灭亡。齐景公说:‘既不能命令别人,又不能接受别人的命令,那就只有绝路一条。’他因此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如今弱小的国家以强大的国家为师却以接受大国的命令为耻辱,这好比学生以接受老师的命令为耻辱一样。如果真以此为耻辱,最好以周文王为师。以周文王为师,强大的国家只需要五年,弱小的国家也只需要七年,一定可以统治天下。《诗经》上说:‘商朝子子孙孙,不下十万余人。上帝既有命令,都向周朝归顺。都向周朝归顺,就因天命没有定论。殷朝的臣子,不论是漂亮的聪明的,都要到镐京参加灌酒的祭仪。’孔子说:‘仁的力量,不在于人多。国君爱好仁德,就能天下无敌。’如果想无敌于天下而又不凭借仁,这就像热得受不了而又不肯洗澡一样。《诗经》上说:‘谁能热得受不了,不去洗个澡呢?’”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①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②;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③。’此之谓也。”
①沧浪:译作河水名、地名或颜色,都行。
②缨:帽缨,即系帽子的丝带。
③活:这里意思是“逃”。“不可活”,即逃不脱。
孟子说:“不仁的人还能同他讲什么吗?他们面临危险还自以为安全,灾祸临头还自以为得利,把导致亡国败家的事当作快乐。不仁的人如果还能同他谈什么,哪还会有亡国败家的事呢?有小孩子歌唱说:‘沧浪的水多么清呀,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多么浑浊呀,可以洗我的脚。’孔子说:‘学生们听好啊!水清就洗帽缨,水浑浊就洗脚。这是水本身所决定的。’所以人一定先有自招侮辱的行为,然后别人才会侮辱他;家一定先有自己破败的原因,然后别人才会搞垮它;国一定先有自取讨伐的理由,然后别人才会攻打它。《尚书·太甲篇》说:‘上天造的孽,还可以躲避;自己造的孽,逃也逃不掉。’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①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②者,鹯③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④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⑤。’此之谓也。”
①圹:同“旷”,旷野。
②爵:通“雀”。
③鹯:一种鹰类猛禽,像鹞鹰。
④艾:一种草本植物。草叶干燥后搓成绒,可用来灸病。
⑤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淑,善、好。载,则、就。胥,相、互相、一起。溺,溺水,淹死。两句的意思是,那怎么能办好,不过是一起落水淹死罢了。
孟子说:“桀和纣失天下,是由于失去了人民;失去人民,是由于失去了民心。得天下有办法:得到人民,就能得到天下了;得人民有办法:赢得民心,就能得到人民了;得民心有办法:他们想要的,就给他们积聚起来;他们厌恶的,不强加给他们,如此罢了。人民归向于仁,如同水往下方流、野兽奔向旷野一样。所以,替深水赶来鱼的是水獭,替树丛赶来鸟雀的是鹞鹰,替汤王、武王赶来百姓的是夏桀和商纣。如果现在天下的国君有爱好仁德的,那么诸侯们就会替他把人民赶来。哪怕他不想称王天下,也不可能了。如果不下决心立志实行仁政,一辈子都要经受忧辱,以至于陷入死亡的境地。《诗经》说:‘这样能把事情办好吗,到最后还不是一起坠入无底的深渊。’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①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①非:毁。
孟子说:“放任自流的人,不能和他一起交谈;对自己丧失信心的人,不能和他共事。一开口讲话就破坏礼义,这就叫做放任自流;自己认为不能以仁居心,不能以义行动,这就叫做对自己丧失信心。仁是人类最安心的归宿,义是人类最正确的道路。让最安心的归宿处空着而不去居住,放着最正确的道路不走,不是很可悲吗?”
孟子曰:“道在迩①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②,而天下平。”
①迩:近。
②长其长:第一个“长”字,引申为尊敬。第二个“长”字,意思是长辈。
孟子说:“道路就在眼前,却向远处去寻找事情本来容易,却找难的去做。只要人人爱父母、敬长辈,天下就会太平。”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说:“职位低下而得不到上司的信任,就不能把百姓治理好。要得到上司的信任也有办法,即如果不能得到朋友的信任,也就不能得到上司的信任。要得到朋友的信任也有办法,即如果侍奉父母而不能博得父母的欢心,也就不能得到朋友的信任。要博得父母的欢心也有办法,即如果反躬自问而不诚心实意,也就不能博得父母的欢心。要有诚心实意的反躬态度也有办法,即如果不懂得什么是善,也就不能真正诚心实意。因此,诚,是上天本然之理;追求诚,是做人的当然之理。人如果特别诚实而不能使人感动,是不可能有的事;不诚实的人也不可能叫别人感动。”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①,闻文王作,兴②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③,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④,必为政于天下也。”
①伯夷辟纣……:伯夷,商末孤竹国君的长子。孤竹古城约在今河北省东部、滦河流域之卢龙县南十二里。他所避纣而居的北海,据阎若璩《四书释地续》,当指今河北省昌黎县一带。
②兴:兴起。赵岐注以“作兴”为一个词,朱熹以“作”字断句。
③太公辟纣……:太公,周代齐国的始祖。姜姓,吕氏,名望,一说字子牙。曾辅佐周文王、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他避纣而居的东海,据阎若璩《四书释地续》,约在今山东省菖县东部。
④七年之内:七年,是指小国而言。孟子认为“师文王”而“必为政于天下”的年限是:“大国五年,小国七年。”
孟子说:“伯夷避开商纣王,住在北海海边,听说周文王崛起,便说:‘怎么不去归服呢?我听说西伯(即文王)是善于安置老者的人啊!’姜太公避开商纣王,住在东海海边,听说周文王崛起,便说:‘怎么不去归服呢?我听说周文王是善于安置老者的人啊!’伯夷和太公这两位老者,是天下声望很高的老人,都归服他,这就(无异于)天下所有的父老都归服了他。既然天下的父老都归服了,他们的儿子还要往何处去呢?诸侯之中如果有按照文王的政治行事的,在七年之内,就肯定具有治理天下的权力了。”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①,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②,连诸侯③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④者次之。”
①宰:总管。这里指孔子的学生冉求,在季氏家做总管。
②服上刑:服,服刑、受罚。上刑,最重的刑。
③连诸侯:连接诸侯。指合纵或连横。
④辟草莱、任土地:辟,开辟、开垦。草莱,荒地。任,负担。任土地,是指负担耕稼的责任。
孟子说:“冉求当了季氏的家臣,不能改变季氏的德行,征收田赋反而比过去增加一倍。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学生,弟子们,你们可以擂起鼓来声讨他!’由此看来,君主不施行仁政,反而去帮他聚敛财富的人,都是孔子所鄙弃的,更何况为他卖命打仗的人呢?为争夺一块地方打仗而杀人遍野;为争夺一座城池打仗而杀人满城,这就叫做领着土地来吃人肉,罪恶之大,将他处死都嫌不够的。所以好战的人应该判最重的刑罚,以连横合纵怂恿诸侯打仗的人应该判轻一点的刑罚,对开垦草莽强制百姓耕种土地的人应该判再轻些的刑罚。”
孟子曰:“存①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②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③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④哉?”
①存:考察。
②瞭:光明、明亮。
③眊(mào):蒙眬;目不明之貌。
④廋(sōu):隐匿,躲藏。
孟子说:“考察一个人,最好莫过于考察他的眼睛。因为眼睛掩盖不了他的丑恶。心底光明正大,眼睛就会明亮;心底不光明正大,眼睛就会灰暗无神。听他讲话的时候,要考察他的眼睛,人的美与丑怎么能够隐匿起来呢?”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①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②哉?”
①恶(wū):同“乌”,疑问词。怎么,哪里。
②为(wéi):表现,做作。
孟子说:“有礼貌的人不会侮辱人,自知节俭的人不会掠夺人。侮辱人而且掠夺人的君王,生怕别人不顺从,怎么能够做到讲礼貌重节俭呢?礼貌和节俭难道能靠声音笑容装模作样地表现出来吗?”
淳于髡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②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①淳于髡:人名,姓淳于,名髡(kūn),齐国辩士,曾仕于齐威王、齐宣王和梁惠王等朝。
②权:衡量轻重以变通处理。朱熹注:“权,秤锤也。称物轻重而往来以取中者也。权而得中,是乃礼也。”大意是说,权衡事物轻重而灵活处理,也算合乎礼制。
淳于髡问道:“男女之间不亲手传递接受东西,这是礼的制约吗?”
孟子答道:“是礼的制约。”
淳于髡问:“如果嫂嫂落在水里,那么,能用手把她拉上岸吗?”
孟子答:“嫂嫂落水不去拉,简直是豺狼!男女之间不亲手接送东西,是守礼制;嫂嫂落水而动手去拉她,是紧急变通的手段啊!”
淳于髡问:“现在天下的人正像都落在水里,夫子不肯动手去拉他们上岸,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天下的人掉在水里,要用‘道’去援救他们;嫂嫂落在水里,才用手去拉她——你难道要我用手去拉天下的人吗?”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①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②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①夷:伤,指伤感情,伤和气。
②易:交换。
公孙丑问:“君子不亲自教育儿子,为什么?”
孟子答:“因为情势行不通啊!教育者一定要用严正道理,严正道理没收效,紧接着怒气就产生;怒气一产生,倒反伤了感情。儿子也许会埋怨嘀咕:‘您拿严正道理教训我,您自身也没达到这严正道理的标准呀!’父子之间就伤了感情。父子伤了感情,那就很糟糕。古代就互相交换儿子进行教育,使父子之间不致劝勉从善而互相责备。劝勉从善而互相责备,会导致隔阂分离。隔阂与分离的不良后果可相当严重啊!”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①,必有酒肉;将徹②,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③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徹,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④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①曾皙:曾子(曾参)的父亲,名叫曾点,也是孔子的学生。
②徹:撤除。
③曾元:曾参之子,曾皙之孙。
④亡(wú):同“无”,没有。
孟子说:“侍奉,什么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操守,什么最重要?自身操守最重要。自身不失去操守而能侍奉父母的人,我曾听人谈过;自身丧失操守而能侍养父母的人,我可没听说过。侍奉的事有谁做不到呢?侍奉父母,是最根本的操守的事情有谁办不到呢?自身的操守,是最根本的。曾子侍奉他的父亲曾皙,一定备有酒肉;要撤除的时候,一定要请问把剩下的给谁。如果曾皙询问还有没有剩余,一定回答说:‘有!’曾皙死后,儿子曾元奉养曾子,一定备有酒肉;要撤除时,就不请问剩下的给谁,如果曾子询问还有没有剩余,却回答说:‘没有了。’准备下次再用剩余部分来进奉。像曾子那样的态度,才能称得起对父亲顺心适意。侍养父母能够像曾子那样,就满可以了。”
孟子曰:“人不足以适①也,政不足与间②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子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①适(zhé):同“谪”,谴责,责备。
②间:批评,评论。
孟子说:“某些执政的小人值不得去谴责,他们的政治治理也值不得去批评,只有大人才能够去矫正君子的过错。君主仁,就没有不仁的人,君主义,就没有不义的人,君主正直,就没有不正直的人。一把君主的过错矫正了,国家也就安定了。”
孟子曰:“有不虞①之誉,有求全之毁。”
①不虞:虞,预料。不虞,没料到。
孟子说:“有意料之外的赞誉,也有过分苛求的诽谤。”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①耳矣。”
①责:负责任。
孟子说:“人之所以会轻易发表言论,是因为他们觉得不用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
孟子曰:“人之患①在好为人师。”
①患:缺点。
孟子说:“人们的毛病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
乐正子从于子敖①之齐。
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
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
曰:“子来几日矣?”
曰:“昔者②。”
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舍馆未定。”
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
曰:“克有罪。”
①子敖:王欢的字。
②昔者:赵岐注,“谓数日之间也”。朱熹注:“前日也。”译文据朱熹注。
乐正子跟随王子敖到了齐国。
乐正子去见孟子。孟子问:“你也来看我吗?”
乐正子回答说:“先生为什么这么问呢?”
孟子问:“你来了几天了?”
乐正子回答说:“前天来的。”
孟子说:“前天来的,那么我这么问难道不应该吗?”
乐正子说:“之所以这么晚才来拜访您是因为没安排好住地。”
孟子说:“你听说过没有,要找好了住所,然后才来求见长辈吗?”
乐正子说:“是我错了。”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啜①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啜也。”
①啜:,食、吃。啜,饮、喝。意思是吃喝。
孟子对乐正子说:“你跟王子敖到齐国来,只不过是为了吃喝罢了。我没有想到你学习古人之道竟是为了混吃喝。”
孟子曰:“不孝有三①,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①不孝有三:不孝的事有三样,(一)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二)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三)不娶无子,绝先祖祀。
孟子说:“不孝顺父母的事有三种,其中以不生养后代为最大的不孝顺。舜没经过父母允许就娶了妻子,是担心自己后继无人,君子认为这就像禀告过一样。”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①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①节文:调节、文饰。
孟子说:“仁的实际内容是侍奉父母;义的实际内容是顺从兄长;智的实际内容是明白什么是仁义而不违背它;礼的实际内容是能够不失其节地奉行仁义;乐的实际内容是要以行仁义之事为乐,这样就会产生乐趣,一产生就会不可抑止,不可抑止就会不知不觉地手舞足蹈起来。”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①豫②,瞽瞍豫而天下化,瞽瞍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①瞽瞍:舜的父亲。
②厎豫:厎,致、招致。豫,乐、快乐。
孟子说:“天下的人都很高兴地要来归附自己,把这种情景看得如同草芥的,只有舜是这样。不能得到父母的欢心,不可以做人;不能顺从父母的心意,不能做儿子。舜竭尽全力按侍奉父母的道理去做,终于使他的父亲瞽瞍高兴了,瞽瞍高兴了,天下的人由此受到感化,瞽瞍高兴了,天下父子之间应有的关系就确定了。这叫做大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