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依旧那么灰蒙蒙,黑云云集,颇有倾倒之势,沉沉地压在长乐宫之巅,只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通往长信殿殿中的路那么短又那么漫长,我手里托着紫檀木托盘,战战兢兢一步一个脚印地向长乐宫中主宰权利的最高者走去。托盘之上承载着我亲手做的热气腾腾的翡翠白玉汤,承载着我的焦灼的寄望,也有可能正承载着我与元儿未来的命途。我不知道我将会面对着怎样的结局,玉碎或瓦不全?可此刻已无退路了,也不容许自己有退路。
层层帷幔一一揭开,殿内众宫人皆垂首而立,静默无声。
最后一层帷幔水晶挂帘徐徐而起,我悄悄环视大殿,大殿两侧醒目位置各放置两座宫灯,通体鎏金,灿烂华丽,造型却极特殊别致,整体是一个跪坐着的宫女双手执灯。宫女的左手托住灯座,右手提着灯罩,右臂与灯的烟道相通,以手袖作为排烟炱的管道。宽大的袖管自然垂落,巧妙地形成了灯的顶部。宫灯之间中央设着错金博山炉,炉身似豆形,通体用金丝和金片错出舒展的云气纹。炉盘上部和炉盖铸出高低起伏的山峦。炉盖上因山势镂孔,雕塑出生动的山间景色。山间神兽出没,虎豹奔走,轻捷的小猴或蹲踞在峦峰高处、或骑坐在兽背上嬉戏玩耍,猎人手持弓箭巡猎山间。座把透雕成三龙出水状,以龙头擎托炉盘。炉腹内燃烧的香料烟气从镂空的山形中散出,有如仙气缭绕,置身仙境。
抬首向前望去,花梨木雕花独榻上端坐着一位双目微合年约四十的华丽妇人,但见那妇人头梳飞星逐月髻,珠翠点点缀与之间,两鬓各插两只三寸金步摇,金光耀耀,光彩夺目,眉目之间皆威仪,面色之中自沉静,内着枣红色绣纹交领深衣,外着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宫袍袍脚缀以珍珠水晶流串软软逶迤在地,红袍之上着绣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华美尊贵,却也将那保养的极窈窕的身段隐隐显露出来,将那白皙胜雪的皮肤衬托的吹弹可破,另宫袍之外又罩了一层轻薄透明的襌衣,使锦衣纹饰若隐若现,朦朦胧胧,更衬托出锦衣主人的雍容华贵无可比拟。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观察大汉王朝最具威仪的女人,也是站在大汉王朝权利最高峰的女子。以往太后进出内殿皆有大批侍从簇拥跟随,我亦俯首跪地不得观其真容,如今真见了,完完全全被这个女人周身所散发的尊贵骄傲的气质深深震撼。
领我入殿的雪鹂走至侍在太后一侧的青鸾身侧耳语了一番,又指了指我。
本来面色肃然的青鸾微露讶异,几分迟疑之后方走近闭目养神的太后身畔附在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太后缓缓睁眼,双目内精光一闪即逝。
我忙手中稳稳托住置汤的托盘跪下行礼:“奴婢窦漪房参见太后,恭祝太后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起来吧。”一个浑厚的中年女声,隐藏着不可侵犯的凛冽威仪。
我诚惶诚恐慢慢起身,垂首而立,手中托盘之上七彩釉碗里的白色豆腐随着青色菜叶轻轻颤动,拨动了几下我紧绷的心弦。
太后轻抬了抬手臂。青鸾立即会意点了点头徐徐后退转身走至我前面接过托盘轻轻放在太后榻前的朱红漆案上。另一侧的紫鸢立时送上了一块温热的白色方帕。
太后接过湿帕轻擦了擦纤纤素手,方拿起早备好得玉匙。随着她执匙的手轻轻抬起,我则紧吸了一口气,紧握五指,深深垂下头,五脏内服均提到了嗓子眼。虽已至寒冬,可低垂的眼睛分明看到脑门上滴落的汗珠溅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炸成六瓣。
“叮------”玉匙落在七彩釉碗里,发出一声脆响,那清冽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萦萦不绝。溅开的残汤汁水散落在整片朱漆案面。大殿之内所有宫人不知何故俱是蓦然一惊,皆无声呼啦啦跪倒一地。
我心知肚明,急忙俯跪在地,声音已带颤抖之势道:“太后息怒,都是奴婢一人之过,奴婢罪该万死。”
出乎意料的安静。
似是停了好久,仿佛是空旷许久的殿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冷哼,随即那个不容侵犯的凛厉女声不急不缓,幽幽响起,:“好大胆的奴婢,你倒是说说哀家因何发怒?怒从何起?”
“奴婢-----奴婢自行猜测许是奴婢做的汤大大出乎太后意料,不及太后心意万分之一,故而惹太后震怒。”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复道:“无知奴婢妄自揣测圣意,请太后恕罪。”
我俯身在地看不见她的神情,更不知旁人口中这个阴狠毒辣诡计多端喜怒无常的女人此刻是何心思,只听她冷笑了一声,不怒反问道:“听青鸾说是你执意要为哀家做原汁原味的农家汤,你倒是说说这汤怎么个原汁原味法?你又究竟是如何做出这等美味的汤呢?“她故意在”原汁原味“与”这等美味“几个字上加重语气,压抑许多的怒气均体现在这几个字里面,力重千钧。
我仍旧俯在地上,手指已微微发颤,只得微阖了阖双目吸了一口气,低低老实答道:“这翡翠白玉汤,农家做法自是不比宫廷繁杂讲究,奴婢就是将放馊的豆腐脚料与白菜叶帮子浇上水混乱炖了一刻就出锅了。“我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好大胆的奴婢,竟敢戏弄当今太后,来人啊------“一旁的紫鸢厉声呵斥,欲唤侍卫将我拿下。我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头脑发涨,急忙抬头欲辩解,瞥见太后摆了摆手止了紫鸢的声音。
“哀家观你不似莽撞之人,你既然敢这么做自有你的理由。哀家想听听你的理由,再度你之罪。“她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可我知这份寒冷之后隐藏着冷静与压制。
我稍稍起了起因俯久而微微发疼的身子,低声回答道:“奴婢听说这翡翠白玉汤是太后年轻时随当时正与项羽鏖战的先帝行军打仗途中,偶遇农户讨来的汤水,故奴婢妄自揣测,当时的太后与先帝应是行军数日饥渴交加,腹中空空,已辨不得食物真味儿,就算是吃糟糠咽野菜都觉得是人间无上美味。况当时天下战乱已久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凡是农户之家皆食不果腹,吃上顿无下顿,由此可想而知当时这翡翠白玉汤的原料如何了。而如今太后位居大汉王朝长乐宫,锦衣玉食,享尽天下珍馐,已然食不知味,或早已忘却饥渴难耐时饥不择食的情境,况且------”
我停顿了一下,咽了咽口唾沫,大着胆子道:”况且奴婢妄自揣测,如今太后与其说是想念那时的翡翠白玉汤倒不如说是思念曾经共患难过的先帝,御厨他们就算搜罗天下各异制法,用尽天下珍异食材也断断做不出令太后满意的汤的。“
“放肆!“太后忽然起身,微微颤动的手指向我,一双凤目似要喷出火来。震得我的身子也晃了三晃。
一侧的青鸾急忙说道:“太后息怒,万万不可为这等贱婢伤了身子。“
“还不赶快来人把这个贱婢拖下去杖毙!“另一侧的紫鸢翘着嘴角接过青鸾的话向门外喝道。
“太后息怒!太后饶命!“我复低下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重重地磕头,一下,两下,三下------那清冽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上空,分外刺耳,可我别无他法,我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侍卫,可他们并没有立时拉我走。
“抬起头来。“头上那个寒意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冰凌冻过的一般。
我缓缓抬头,瞥见一双寒意凛冽的眼睛,复深深垂下头。
“但凡在哀家跟前献殷勤极力表现的人儿都是有着各自的目的,或是想攀高枝儿或是有求于哀家或是别有用心。“她冷笑数声,继续道:”告诉哀家,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复在青石板上重重一磕,泣然道:“奴婢的好姐妹卜元儿打破了太后珍爱的水晶杯被关入掖庭,正饱受摧残,奴婢大胆,想为她求一求情。“
“喔?就为这个?你倒是姐妹情深,可你有无想过如果你刚才卖乖不成,不但情求不了还会断送你自家性命。“她声音里的寒意减了几分,但仍旧是冷冷。
“奴婢但求问心无愧。“我直了直身子,平静道。
“好个问心无愧。但自古以来皇宫里多少亲姐妹在漫漫宫闱的日子消磨里最终都会反目成仇,哀家倒要拭目以待数年后你是否还会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这四个字,后悔今日之所为。“她将眼神投向远方,似乎在回忆什么,带着些许的伤感,无限的感慨。
“多谢太后成全。“我惊喜交加,听她既提起数年之后,想必已有赦免之心,于是心甘情愿在青石板上又是重重磕了两下,立时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斑斑血迹。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冷哼一声,冷冷道:“谢什么?哀家可还什么都没应呢。“
“可刚才明明------“我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
她挥了一下袍袖,凛然道:“既然姐妹情深,哀家也不忍拆散你们,你就去和她作个伴吧。”遂对我两旁的侍卫道:“拉下去!“袍角掠过的寒风连着她冷如冰凌的话让我重重打了个冷战。
两个侍卫得令架住了我的双臂,往后拖拽,“太后!“我绝望地呼喊,带着浓浓的哀求与凄惶。
“慢!“一个男人透过宫殿门口的微光缓缓走来。并无人通传。
他面容白皙,虽值中年却仍是俊秀非常,青冠束发,纹丝不乱,着一身深蓝衣袍径自入殿而来,袍角的银丝花纹若隐若现。
“你怎么来了。“太后转身望着那人,刚才的寒意转瞬不见,音色里夹着温暖的春意与些许的温柔。
“不过是惦记着你,亲手做了你爱吃的八珍汤送来。”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将一个朱漆檀木食盒并一个紫色锦盒搁置在案上,有意无意地掠过伏跪在地的我一眼,道:“想必这个小丫头惹你生气了,却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太后淡然一笑,漫不经心道:“为了一个不长眼的奴婢打坏了你赠我的水晶杯。”却丁点不再提翡翠白玉汤之事。
那人轻轻喔了一声,算是知晓了,从那个紫色锦盒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递与一旁已落座面带诧异的太后。
此杯敞口,平唇,斜直壁,圆底,圈足外撇,素面无纹,造型简洁,杯身通体平素简洁,透明无纹饰,整器略带淡琥珀色,器中部和底部有海绵状结晶体,素洁淡雅着实罕见。
太后轻声道:“连这点小事你都早已知道了?“又仔仔细细看了杯子,轻叹了一声,柔声道:”想来你为了此杯已费了不少心力。”
“凡是有关你的事都不是小事,我怎能不上心?”那人微微一笑,温柔的笑意慢慢凝聚在眼角周围,注视着他面前荣华渐逝的女子,眉梢眼角俱是疼惜,又道:“这么多年,为了你,我有什么事是不肯去做的呢?”
“食其------”太后抬头相望,轻声唤道,声音渐渐低不可闻,目光温柔。
两人之间静默良久。
我仍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口,默默揣测那人的身份,太后与他竟自称你我,看来他们之间着实关系匪浅,再听太后唤其名讳,是那辟阳侯审食其无疑了。我只是暗地里听好事老宫人说起辟阳侯与太后的关系不同他人。辟阳侯审食其与太后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在先帝征战之时,曾以舍人身份照顾太后母子。在楚汉之争时,先帝一次败于项羽,太后被俘,辟阳侯更是冒死追随太后于敌营中,照顾太后衣食起居,与太后相依为命,结下深厚情谊。今日观其二人言行,看来那老宫人着实所言不虚。
那辟阳侯轻轻咳了一声,眼神淡淡掠过一眼微微发颤的我,笑道:“既然又得了相同的水晶杯,就当此杯从未损过,此事从未发生过吧。”又转首看着正细细玩赏那杯的太后,温和道:“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任何事任何东西而生气。”
太后对望他一眼,轻轻笑了笑,淡若浮云,只道了一句:“好。”又转首望向我,道:“既然辟阳侯为你求情,今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起来吧,”
我咬了咬嘴唇,带着颤音道:“太后,那卜元儿------”
“好了好了,得寸进尺,一并放了吧,免得让哀家心烦。”太后语意间已明显的不耐烦。
我没想到事情转变如此之快,大大出乎意料,惊喜交加,只连连在地上叩头:“谢太后谢辟阳侯,祝太后与辟阳侯长乐无极。”
那太后瞥了我一眼,噗嗤笑了一声,道:“你这个丫头哀家看着倒是个可用的人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喏声答道:“奴婢窦漪房。“
“喔。你以后就来内殿侍奉吧。“又转身对身旁的紫鸢吩咐道:”紫鸢,你随她到掖庭,传哀家旨意放了打碎水晶杯的那个丫头吧。“
那紫鸢只微微愣了一下,道了一声:“诺。“随即瞟了一眼缓缓站起的我,扯了一下嘴角道:”随我来吧。“
出了殿门,那紫鸢只对着我的面冷哼一声,讥笑道:“你倒是福大命大,马屁都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偏偏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连辟阳侯都为你求情,真不知道你上辈子烧了哪门子高香,也不晓得太后看上你哪一点了竟然转眼就让刚刚入宫的你入内殿当差。“
我一心巴着想着早点见到元儿,也无暇听她聒噪无心理会她的傲慢之言,只是心底暗暗对她反感至极。
紫鸢入掖庭内传话,而我则只能守在掖庭门外焦急张望。得知消息的妙儿、婉仪、珍儿也急急赶来陪我守着。眼见着元儿一脸凄惶地从掖庭摇坠而出,不免各个喜极而泣抱着她暗暗拭泪。
元儿数度哽咽,擦干眼角的泪珠便俯身下拜:“妹妹这里多谢姐姐们相救,若不是你们------恐怕卜元儿我------”她未说完,眼角竟是又红了一圈,再也讲不下去了。众人只是拉起她跟着拭泪。
“此事还是多谢漪房,我听长信殿前的侍卫讲是她冒死向太后求情才得的赦令。”妙儿在一旁无限感慨,眼圈也是通红一片。
“哼,谢她?倒不如省下那份心去好好谢谢连着巴结巴结辟阳侯呢。”随后自掖庭慢悠悠出来的紫鸢一面语含讥诮扯着一块帕子擦嘴一面快步从我们面前掠过。
众人不解其意地望着我,我长叹一声,仍心有余悸,悠悠道:“方才真真好险,险如万丈深渊。不过令我不解的是与我非亲非故的辟阳侯为何会恰到好处的适时为我求情,救我于千钧一发之间。”深深吐出一口气,“你们在我进长信殿时可是又去求了什么权贵之人?”我环问妙儿等人,他们均是摇头,却见贾珍儿面色闪烁欲再追问,不想后脑被人重重敲了一下。身畔姐妹俱是俯身行礼。
回头一看,登时大恼:“死蟑螂,怎么又是你?”
他本是笑颜,待看到我正面时忽然面色凝重眉头紧皱,众目睽睽之下径直伸手撩开我额前刘海,立时眉头皱的更加紧凑:“怎生磕得这样严重?待会记得敷药,不然落了疤痕难看至极我可是会嫌弃的“
我推开他的手,心里本来还窝着火气,此刻看见他戏弄之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关你何事?“
“怎能不关我的事?你若出了事,谁还叫我章郎啊?“他强词夺理。
我欲再反击,又听他之言心思流转之间顿时心下明朗恍然大悟,忙敛了方才神色,拉着满脸不解的元儿郑重施了一礼:“多谢二公子救命之恩,来日必当重谢!“
他也不推辞,受了这一礼,只对着元儿嬉笑道:“谢我不难,以后改口喊姐夫就行。“
方才感激之情短时烟消云散,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视而不见与妙儿等人顽笑。元儿仍是一头雾水,一脸迷茫问道:“这是何故?这谢来谢去的谢得我头晕眼花,这到底究竟该谢何人啊。“
众人听了此言,俱是哈哈大笑,立在元儿身侧的婉仪戳了戳她的脑袋道:“漪房都拉着你重重谢过了,你还不知为何么?可是白谢了这么一会子。”又拉了一把元儿面对面笑问道:“敢问我们现着这几人之中有谁能请得动与我们素不相识的辟阳侯为你求情呢?“
元儿如梦方醒,又重重拜了一遍谢过。众人见此景又想起为救元儿求情之险不免唏嘘一片,除了我又一起谢过刘章那人。那人偏偏还挺享受承受这救命之恩,假意感慨道:“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似某人会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呀。“我知他又提起前事暗讽与我,却也不再理会他。此事也就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