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长顺堂里头的灯火还通明着,老太太张氏正依在软榻上,她颧骨高耸,本是宽肥的下巴,消瘦了不少。一身檀色便服,加了藏青色袄子,老人家怕寒,又老是咳嗽,都紧着保暖。看老太太的面相,是个严厉人儿,不苟言笑。软榻旁边的朱漆五福捧寿盘里,是老太太平时最喜爱的山楂糕,可连半点都没动过,看来病着胃口也不好。
老太太跟前立着宋老爷,宋老爷正在向嬷嬷询问今日老太太的身体。老太太似是闭目养神,待嬷嬷禀报完,便赐了座。
“你平日里忙,倒也不用天天往我这跑,一把老骨头了,总有尽头的时候。”老太太刚说完,便又咳嗽了几声,身旁的冯嬷嬷慌忙将茶递了过去。
“母亲哪里的话,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儿子平常忙陪母亲少本已不孝,这会母亲身体不适,儿子应当时刻守在此才好。”宋老爷恭敬地回道,本来前几日老太太的身体好了许多,不知为何,今日又重了些。
“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枉费母亲辛苦将你带大。”老太太感慨道,这个儿子她还是十分满意的,对她也孝敬,想到此,脸色微霁,继续道,“这么大个府全靠你一个人撑着,宫中事务又繁忙,你也不用老往我这跑,我身边伺候的人多得是。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才是。”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做这些都是本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才能宽心。”宋老爷如是说。
老太太此刻脸上有了笑意:“知道你孝顺。现下想起来,那会你刚来我身边时,还只有巴掌大小,天天哭,声音那个足透。人儿小小的,胃口可是大得不行。你也是个可怜孩儿,刚出生就没了亲娘。可那时候看着你,心里是比亲儿子还心疼你。转眼你也成家生子了,母亲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心愿了。一家人安安康康的便好了。”
“母亲说得是。宋家自有福荫保佑。”宋老爷回道。
老太太点了点头,吩咐丫鬟去取补汤,正是为宋老爷熬的,须臾,又开口道:“公主回来你可都安置妥了?到底是公主,走走回回倒是自由得很。连个知会都没有。”
宋老爷听老太太的口气似乎有怨言,便回道:“暖玉阁没动过,没什么大安置的,早已住下了。母亲也莫在意,公主在寺中也为宋家祈了不少福,得知老太太身体不适,还特地请了方丈为母亲开了安康符,母亲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老太太听到此心中埋怨倒是少了些,可想到这么多年公主都无子嗣,又常年不及家,还是不快道:“就属你心好,暖玉阁没人住也差人天天打扫着。当初你要娶公主,我心里头是千万个不愿意,请佛容易送佛难啊,母亲就怕你被她压着,日子不好过。”说完叹了一声,压住涌上来的咳嗽,喘了口气,继续道,“如今回来了也好,这年纪也还能养个一男半女的,你多惦记着点。”
“是。”宋老爷简单地应了一声,面上并无多大的表情变化。
老太太又润了口茶,说道:“这几年多亏了周氏,府内由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当初母亲没选错人,说来也是委屈她了。堂堂魏国公的嫡女,嫁到我们家当了二夫人,连正妻都不是。我可告诉你,要是有人欺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宋老爷知道她暗指长公主,并不在意,见她似乎动了气,便回道:“母亲说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老太太这才心里舒坦了,想起白日里的动静,便又问道:“听闻白日里公主把大家都集到堂内,是有何事?”
宋老爷看了眼冯嬷嬷,怪她们口不够严实,嘴中回道:“也无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公主刚回来,例行的打个招呼罢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宋老爷下令要瞒着老太太,怕老太太知道了伤心。从宋子岑失踪那会起,就全瞒着老太太,请安只说是病了,还好岑儿安全回来了,也省了一事。病中的老人,最怕她受打击。
老太太点了点头。
母子两正坐着,外头有丫鬟进来禀报说二夫人来了。
那挡风的布帘被掀起,窜出两个人来,前者身材高大稍壮,一身锦衣长衫,眉眼清朗。后者较前者瘦弱,鼻挺唇薄,风度更甚一筹。原来是府中的大少爷宋昌晏,二少爷宋昌晟。
老太太见了眉开眼笑,看着两位少爷行完礼,忙拉着宋昌晏坐到自己身旁,不停地打量,怕他瘦了似的。
“祖母身子好些没?”宋昌晏笑嘻嘻地问道,又忌讳宋老爷在场,不敢太过随意,即便坐在老太太身旁,也是端身直背的。
“好了好了,你们来看祖母,祖母就全好了。”老太太笑着,脸色好看了许多。
“哥几个听说母亲病还没好,便吵着嚷着要看母亲。我拗不过他们,就怕扰了母亲休息。”门口走进来二夫人,笑意盈盈地说道。后头跟进来五姨娘,眼睛红肿,也硬是挤出一副笑脸来。
宋老爷看到五姨娘,眼中闪过不快,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他们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哟。冯嬷嬷,把那些糕点都拿出来。”老太太刚吩咐完,又是一阵咳嗽。宋昌晟上前给她轻拍着背。
老太太便也拉着宋昌晟的手,问道:“晟儿,学堂的课可还跟得上。”
“跟得上。”宋昌晟和宋昌晏几乎异口同声的回答道,只是宋昌晏的声儿异常大,把宋昌晟的声音都盖住了。
宋老爷看了一眼宋昌晏,他吓得身子又是一挺。
老太太继续笑呵呵地问道:“都学了些什么?”
这回宋昌晟不急着答,没开口。果然,宋昌晏抢着回答道:“学到,古之欲明显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先齐其家。。先齐其家。。”一连重复了三次,脸都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