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投降的话题。
根据《日内瓦公约》,战斗到最后一刻,胜利己无希望,如果只剩下死路一条,不妨举白旗投降,交战双方保证以人道主义对待俘虏,也不歧视做过敌人俘虏的归来者。
但是中国的情况有些特殊。
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民族比中国人更看重气节,不愿意说“投降”两个字了。然而在春秋战国时代,那个时代还是我们中国人的童年时代,还能用一种较超然的眼光看待气节问题,做了人家的俘虏投降过一回后,回去仍得到宽容和重用的例子还不少。
《左传》里“崤之战”的故事,就是这么一个典型。这是上了中学语文课本的,这篇课文选得好,可以让我们认识一下童年时代活泼泼的中国人样子。故事说的是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秦穆公不听蹇叔的劝告,乘晋文公新丧,派大将孟明、西乞、白乙率军队潜师袭击晋国的结盟附庸国郑国,于是发生了晋人截击秦军的崤之战。崤,是一座山的名字,这座因为春秋时期一场著名的伏击战而知名的大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这场伏击战当然以秦人大败告终,孟明、西乞、白乙三位将军都放下武器,做了晋国的俘虏。后来,三将归秦,总以为免不了要受些处罚,但秦穆公却认为是自己战略上的错误导致了失败,说“孤之罪也,大夫何罪?”原谅了孟明等三人,仍任用他们为将领。后来,秦国终于日益强大,独霸西戎,称雄诸侯,孟明等人也终于在后来的战争中报了晋仇,一雪旧耻。
类似“盐鱼翻身”的事情在那个时代还出了不少。鲁之曹沫,宋之华元,晋之知警、荀林父,都是做过人家的俘虏最后翻身雪耻的人。
《左传》上还记载了一段有趣的对话:晋国的叔向陷于敌国的囹圄,人斥其不智,叔向说:“与其死亡若何?《诗》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言死亡,这是春秋时人对生与死的抉择。当然这种抉择绝非毫无原则的,它只是智慧地承认了无奈。承认无奈,是对人自身的尊重;而尊重生命,更是一切的开始。
只是中国人的童年时代很快就结束了,到了汉朝,人们就不再这样宽容地看待处于无奈境地的同类了。于是,漠北的李陵只能尴尬地将他的余生托付给冰天雪地的异乡了。
李陵是汉武帝朝的大将,出身名将之门,真正的“名将之花”。他的祖父就是号称“龙城飞将军”的李广。当年汉武帝的祖父汉文帝曾经抚着李陵的祖父李广的背说:“可惜你生不逢时啊!要是早生些时候在楚汉相争的当口,万户侯对你来说岂足道哉!”不过,文帝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后来李广在边地立了许多功,文帝就是不肯封他当万户侯。所谓“李广功高,封侯无份”,后世人都为他鸣不平。
李广的运气一直不好,而他的长孙李陵也像祖父一样背运。带了五千人作为偏师给贰师将军李广利带的主力军当疑兵,结果匈奴的主力果然给他吸引过来,整整八万人围住他们厮杀。弹尽粮绝,救兵不到。战至最后,李陵只好垂下了流血的弯刀。他成了匈奴的俘虏。
偏偏汉武帝比他的祖父更爱面子,听说李陵被俘当即勃然大怒,很怪他没有杀身成仁。在帝王的雷霆震怒下,只有一个司马迁能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而这句话换来的却是对一位仗义执言者的一场可耻的宫刑!春秋那个天真灿烂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功高盖世的将门李家,汉家天子一点都不念旧情,下令诛了李陵一族满门。
李陵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哇地在雪地上吐出浓浓的一口血。然后他就投降了匈奴,做了匈奴的驸马。
后来,当年作为使节却被匈奴扣留,在北海牧羊十九年的苏武要回国去了。李陵去送他,感慨地对他说:“子归受荣,我留受辱他。”是很清醒社会可能对他的评价的,所以也很以自己无奈的投降为耻。
顺便说一句,像苏武这样被扣留的使节之前之后还有好几位,大节不亏的也不少,有的甚至“牧羊”的时间比苏武先生还要长。但他们都没有苏武运气好,名气都比不过苏武。所以后世也就只知道苏武一个人,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被扣了。其实,与苏武同一批被遣送回来的就有九个人。人的运气好坏,真叫做天壤之别,苏武与李陵的境遇也是如此。
苏武当然要劝李陵“改邪归正”了。不过,李陵比他清醒,知道自己“正”不回去了。他写了一篇《答苏武书》,感叹当时汉朝的政治腐败:“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李陵终于没有回去,他无家可归。当皇帝执行不义时,他的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这是后世老百姓仍在悼念他的原因。
但是悼念归悼念,后世的中国人终于越活越沉重,也就越活越武断,一切人类的种种无奈,都被排除在宽容的殿堂之外,忍辱负重的人不为狂热分子所体谅,沉痛的心情更非浮滑之徒所能了解。从此,后人的选择只能是生不如死了。
李陵死后几百年,在他的陵墓前,就在他的墓碑上撞死了一位同样忠勇的宋朝的将军。归不去也!归不去也!有时候我不禁要想,当秦将白起坑杀长平之战的四十万赵国降卒时,是降卒们的投降失节值得羞耻呢,还是白起的残忍野蛮值得羞耻?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现在还有谁会为两千年前葬身漠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不过戏台上至今演着《李陵碑》的戏,我在想,杨老令公一头撞上去的那一瞬间肯定是痛楚的。李陵是军人,他赌了老母妻子的性命思考了、抉择了。司马迁是文人,他赌了自己的七尺男儿之身思考了,写完了。
其实我们所谓投降的话题只是探讨一下对人类无奈的态度。对困境中人类的关怀是人类自身希望的所在。承认无奈,就是对人自身的尊重。从这一层意义上讲,现代人悼念李陵倒好像是在悼念自己了。现代人恐怕要面对更多的无奈,当然这种无奈倒不一定表现为两军阵前。人在无奈的时候,心灵最宽容,也绝不会用好人坏人这样简单的概念来评判一个人。